柳下江湖・朝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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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见他是在父亲六十岁的寿诞的宴会上,我十三岁,他二十三岁。
他有着细长的凤眼,美丽的薄唇,他的眼中带着桀骜不逊的光芒,又有些微的忧伤。
因为父亲拜托他多邀些酒的缘故,他很引人注目,那天他不遗余力地敬酒、喝酒,结果将满堂宾客都灌得醉意浓浓,宴会到最后,能站起来的人寥寥无几。
此后父亲提起他总是笑着的,然后眯着眼想那次寿诞上的情景。
那天我坐在帘后,安静地看宾客们祝寿,然后各自回到座位上喝酒谈笑,期间不断有不胜酒力的人醉倒然后被仆人拖回去。宴会中他几次舞剑以助兴,博得满堂喝彩。最后他也喝醉了,被父亲叫人带去客房。
晚上我回房时发现床上已经躺了一个人,酒气冲天,嘴里还喃喃念着:“白……白……叶儿……”的胡话,一看是他,我不禁哑然失笑。
然后我就任他在这里,自己到外厅睡了。
第二天一早起来他已离开,桌上留了一封信,上面说的是对不起多有得罪一类的话,落款是:云朝冽。
那字非常难看,难看到看了一眼此后都不会忘记的地步。
此后我陆陆续续从父亲口中听到有关于他的消息,听说他修得绝世武功;听说他单挑遍碧落城十大高手,最后城主亲自出马才将他打败;听说他一时兴起做了劫江贼;听说他……
不知觉三年过去,我十六岁生日到了。
女子十六岁及冠,要行成人礼。我们江家是武林一大世家,自然也有世传的家规,其中一条规定及冠的子女需出外历练两年,两年中不得依靠家族力量,自力更生,生死由命,两年后返家接受长辈判定,不合格者逐出家门,超群者为下一任当家。
父亲在四个儿女中特别疼爱我,因此唤我至跟前,说:“暖儿,此后两年你就不在为父身边了,年前我特意命人用精铁为你打造了一柄九尺软剑,现在将它给你,出门在外,不比家中,江湖险恶,要小心啊!去吧,莫叫为父失望。”
我点点头,接过像长绳一般的九尺软剑,低头仔细端详,剑柄上坠了红色的毛球,剑鞘是红色,鞘尾也坠了红色的毛球,这时我发现剑柄上刻了细细的小楷――暮暖――我的名字。我将它缠在腰上,然后向父亲道别。
“等等。”我正要走出门时父亲叫住我,我转过身静静地看着他。
父亲迟疑了一下,从怀里拿出一个药瓶给我,说:“这里面有一粒闭心丸和两粒九还丹,必要时就用吧。”
我点头接过,然后告别离开,义无返顾。
我听说云朝冽在长涯渡口附近水域当劫江贼,于是自己划了一叶小船在长涯渡口附近水脉游荡。
第二日早晨我便遇上了劫江贼的船,船上只有两人,我一眼便看见了他。
三年的时间过去,光阴仿佛从未在他身上留下过痕迹,他仍旧像当年初见时那般,眼睛中闪烁着桀骜不逊的光芒。而我,早已不是垂髫的女孩了,他还认得我吗?我突然有些慌乱。
他叫我停下,我便乖乖地停下,他飞身到我的船上,然后叫我将细软收拾到包裹里,我照做后他背起包裹,然后横空抱起我,回到他的船上。
船上的人是他的朋友,他将我放下,然后把包裹扔给我,他的同伴一本正经地对我说:“姑娘,恭喜你遇上了劫江贼,请乖乖将财物交给我旁边这位,绝对不会伤害你的。”
我忍不住笑出来,然后从包裹里拿了些散碎银两递给他,他边接银两边打量了我一下,疑惑地说:“我怎的看你有些面熟?”
我的心狂跳起来,然而面上还是不动声色地说:“哦?我可看不出,不过既然面熟,那且容我在你们船上留宿一晚吧。”
“为何?”
我指了指江面,这会儿工夫,我的小船早已不知漂流到何方了。
云朝冽颇为抱歉地说:“我把这事给忘了。”
于是他的朋友带我来到客舱,并且自我介绍说叫慕容言。
慕容言是一个极为健谈的人,不一会儿就将我的名字、去哪儿的问题给弄清楚了。
当我们谈着正欢的时候,云朝冽走进来,瞧了我们一眼说:“另一伙劫江贼来了。”
我跟着他们出去,看见有一艘船与我们的船并行,船上有好几十号人,为首的是一名脸带刀疤手拿大斧的壮汉,声势浩大,相比之下,我们这边就弱小了许多。
慕容言嘻嘻哈哈不以为意地说:“那个刀疤头子自称‘水上霸王‘,带领一群不要命的小喽罗跟我们打过好多次了,次次失败都不长记性。”
云朝冽却摇了摇头,说:“不对,他后面跟的不是原来的那群小喽罗,都是黑道上赫赫有名的人物。”
慕容言朝我不好意思地一笑:“江暮暖,不好意思,你自求多福吧。”
我白了他一眼。云朝冽闻言却转过头来说:“原来是你……”话未说完,对方已舞倒弄棒地冲了过来。
云朝冽迅速地拿起了自己的长枪,一式“横扫千军”便送了过去,敌方显然不好对付,他这招虽然用得好,枪法也很熟练,但竟然只有两个人中招,慕容言一鞭卷起那两个人扔到后边去了,两个人十分默契,显然这样干过不止一次。
我拔出常用的两把短剑便冲向前方的来人,像战场上冲在最前面的小兵,刚开始云朝冽他们还能顾及一下我,但因为人数太多,很快陷入了各自为战的境地。
几十回合下来,敌方倒下一半,我们也个个挂彩,我穿红衣倒还看不出什么,但血染在云朝冽的白衣上,像极了雪地里开出的温暖的红花。
我听见慕容言小声说:“倒霉啊,我这辈子都没这么窝囊过。此仇不报非君子啊!”
他的诅咒没有发出多大作用,很快,我们被俘虏了。
他们带我们上了岸,将我们关在一个名叫“白柳”的山庄的地牢里,拿走了我们的兵器以及随身携带的财物。
我的伤很重,那个人的一掌可真是狠,打在胸口上,此时动一动都是撕心裂肺的疼。虽说如此,他们也好不到哪里去,云朝冽虽说沉默,但从身上的伤口衣服上的血迹来看,也是受了重伤,我看得一阵心疼。
慕容言就更不用说了,他骂骂咧咧龇牙咧嘴地说:“该死,下手这么狠,我的手……还抓到这种破地方来……”
我苦思冥想脱身的办法,烦恼之中想起了父亲给我的那一粒可以让人假死的闭心丸,灵机一动,问他们:“知道置之死地而后生吗?”
“你的意思是……”云朝冽眼睛一亮。
“我这里有一粒闭心丸……”话未说完,慕容言问:
“该派谁去呢?”
我说:“我去吧”
云朝冽说:“我相信你。”又转过去对慕容言说:“慕容,她我很早之前就认识,她不会丢下我们的。”
我听得一阵感动,既已如此,慕容言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云朝冽从怀中拿出一块翠佩,交给我说:“拿着这个,去碧落城找城主白夜,就说我有难,速来。”
我将一粒九还丹拿出,掰成两半,递给他们,又将闭心丸吞下,躺在地上捂住心口,开始大声呻吟。
慕容言跳起来叫人,云朝冽便搂我在怀,低声喃喃说:“你可不要死啊……”竟有眼泪滴落在我的脸上,眼中感情我竟不能分辨真假。
渐渐的这里的喧嚣离我远去,我的意识堕入了黑暗的深渊――闭心丸药效发作了。
醒来时已繁星满天,我感到全身瘫软,手脚麻痹不听使唤,心口处难受已极,我苦笑一下,想不到闭心丸的副作用如此之大,我艰难地拿出九还丹吞下,坐在地上开始疗伤。
半夜的时候我在附近找到了一家驿站,用极不光彩的手段盗来了一匹快马,向碧落城飞奔而去。
到碧落城已是第二天下午,不顾旁人惊异的眼光,抓起一个路人便问城主住在哪里。
那人十分惊恐地看着我,半天才说在城东白府里。
我想此时自己蓬头垢面满身血污,活脱脱就是地府里走出来的厉鬼,苦笑一下,向城东跑去。
待我找到白夜已是傍晚,虽说有要事在身,但见到她还是楞了一下。
白夜有落雁沉鱼之貌,二十来岁左右,她见我时未施粉黛,一身素衣,头发也随意盘起。
我深吸一口气,将翠佩拿出说:“云朝冽在百里之外的白柳山庄,有难,素去。”言罢我正想领她去,却眼前泛黑,向后倒去。
我也许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我在黑暗深渊中不断掉落,很多人俯视着我,我着急地呼唤他们的名字,叫他们救我,但是没有人伸出双手,我知道这是梦,却像被魇住了一般无法醒来,直到感觉一双手握住我,梦中的爱人终于有人伸出双手,将我救赎。
醒来的时候躺在床上,白夜坐在床边,见我睁开眼睛,便说:“你醒了啊。”
我看看窗外,东方的天空微微发白,便讪讪地说:“原来天还没亮。”
白夜掩嘴笑道:“这已是第八个天亮。”
“啊?!”我猛地坐起身来,却又浑身无力地倒了下去,急急地问:“云朝冽他们呢?”
“他们在外面,我去叫他们进来。你好好躺着,我顺便去叫人拿饭来。”
不一会儿,云朝冽和慕容言进来了,慕容言一见我便夸张地大叫起来:“你知道你在鬼门关跑了几个来回吗?”
我摇摇头。
云朝冽坐在床边,眼中微微带了些责备地说:“你不知道你生来心就有疾吗?还吃闭心丸那种毒药。”
我没有说话,他也没有说话,慕容言在一旁悄悄地退了出去。
此时朝阳升起来了,晨晖透进屋内,无数尘埃在阳光中静静地飞舞,他背对窗子坐着,在我眼里看来就好像光芒是从他身上发出的一般,我看得有些出神,目光贪婪地划过他的眉眼,如果上天可以再让这份沉默久一些的话,我愿意用全部来换。
终究他还是说话了:“你睡的时候,说了……一些话。”
我微微一凛,没有说话。
他又沉默下来,嘴唇轻轻颤抖,眼中写满我看不懂的东西。
我勉强笑了,说:“梦里说的胡话,你别介意。”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却想起面前的男子大我十岁,想起初遇他的夜里他叫着白夜,可笑我竟以为这是酒后的胡话。
他轻轻地说:“当真是胡话吗?”
我正要回答,门却被推开了,白夜站在门口,手里端了一碗粥。
云朝冽站起来,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我一眼,站了一会儿,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他若是再多站一会儿,我就跟他走,再也不回头,可是他没有。
伤很快好起来,而自从那天早上起,云朝冽便再也没有对我说过话。
伤既然好了,我也不便在这里久留,准备离开的那些天里,白夜拉着我说了一大堆话,慕容言也找了个无人的时候对我说:
“你是喜欢小云的吧,我们都听到你说的梦话了,都是江湖儿女,何必忸扭捏捏,喜欢就说出来啊。”
我微微笑起来:“梦里的话,怎么可以当真?”
他又说:“你们若是想在一起,又有什么可以阻拦的呢?”
我说:“怎么会想在一起呢?即使如此,那我们也还有各自的责任和命运,所以永远都不可能生在一起。”
慕容言颦起了眉:“我命在我,不在于天。如果想在一起,那么又有什么可以阻挡的呢?”
我摇了摇头,说:“这个世界上不止这一种情感,如若束缚于此,又有何颜面去见吾父?”说罢便轻笑着离开了。
直到要走的那一天,云朝冽才找到我,拉我至僻静处,说:“慕容把你说的话都告诉我了,我也不多说,只是……你为什么要拒绝?你我都清楚,你不和我在一起绝非那些理由。”
我笑着说:“哪里,我确实不喜欢你。”
他安静地说:“不会的,你的眼睛骗不了人。”
我一凛,说:“你不是喜欢……白夜城主吗……那晚你喝酒时说的……”此话一出,我也做出了妥协。
他的目光有些微的忧伤,说:“不曾,她那次救了我,感恩于她,又有些仰慕……所以……”
我还是摇头说:“虽然如此,却还是不能和你在一起,江家的儿女,又岂可让一己私情误了大事?”
他问:“什么大事?如果是指那出外历练的家规的话,我可以和你一起去。”
我又摇头:“不是,我要嫁人的。家族的联姻怎么可以说拒绝就拒绝。”
他悲哀地看了我一眼说:“我终于明白你所说的那一句‘不可能生在一起的话’了。”
我将父亲给我的九尺软剑给他:“就当是纪念吧。”再见,我在心里对他说。
他接过,没有看我,离开了。
两年中我经过很多地方,遇到了许多危险的事,但每每总是化险为夷,我知道这是他在暗中保护我,可他没有主动出现在我面前,我也没有主动去找过他。
我要嫁人了。
家中一派喜庆,可那些触目惊心的红色啊,每每让我觉得那是束缚我的枷锁,可又让我想起那年在地牢里,他白衣上开出的温暖红花。
婚礼的前一天下午,我在我的房间里发现一张纸条。
下午到江边来。
很难看的字迹,难看到看了一眼此后都不会忘记的地步。
我记得,这字迹给我写过另一封信,我的良人呵,原来你还在。
下午到江边,已是夕阳西下,四周云霞如火。
他早已到了,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身旁放着一壶酒,以及两个酒杯。
见到我,说:“来了。”
我便坐到他身边,静静地等他说话。
他将一杯酒递给我,我本来想拒绝的,却不忍心看他失望的面容,便接过酒,慢慢地喝了下去。
他也拿了一个酒杯,自己斟满,一饮而尽。
我们无言地喝了很多酒,然后我靠在他的肩膀上,他微微一颤,叫我:
“暮。”
“嗯。”我想我真是喝醉了。
“你说我们生不能在一起,对不对?”
“嗯。”我拿了他的一缕鬓发,又扯过自己的一缕头发,开始细细地编祈求来世的同心结。
“我们之间最好的结局是不是死在一起?”
“嗯。”夕阳如火,我抬头看见他嘴角开出了氤氲的红花。
“那么如果我们死了,你就不会再找借口拒绝我了吧?”
“嗯。”同心结编完了,我的脑袋昏昏沉沉的,说:“下次再说好吗?我想睡一会儿……”
“不要睡,再听我说一句话,好吗?”
“嗯。”
“所以,我在酒里下了毒,睡吧,一会儿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嗯。”我静静地睡去。父亲啊,我从小都不曾任性过,请你原谅我这一回吧。
云朝冽静静地看着江暮暖睡去,自己也要睡着了,便挣扎着带着江暮暖,滚进了江中。
最后一丝暮色也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沉沉的黑夜,而在黑夜之后,还会不会有朝阳?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