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书》和神圣浪漫主义创作(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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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无名书》的主题可以概括为以天命审视生命,以生命印证天命。不像传统浪漫主义文学那样,强调本能和非理性的情感、直觉、热情和想象,而是追求一种极高的“理性”来提升本能,净化情感。这种浪漫主义旨在人类生存的根本问题上艰苦探索,对个体生命和人类终极命运进行深入思考,因此,我称之为“神圣浪漫主义”。
关键词:无名氏;天命;神圣浪漫主义
一般的文学史和文学理论著作的论述是:西方浪漫主义是肇端于18世纪中叶的一股反对启蒙理性主义的运动。浪漫主义总的特征“是用审美的标准代替功利标准”[1],或者说,它的特点是强调情感、意志等非理性因素的重要性,激烈反对启蒙运动宣扬的普遍理性和任何一种普遍性。我们的文学史和哲学史家大都把卢梭视为浪漫主义的先驱。然而正如刘小枫先生所论述,直到18世纪末19世纪初,德国浪漫派哲学的出现,才真正把浪漫精神作为一种哲学形态确定下来。德国浪漫派自其诞生之日起,就有着自己独特的气质和禀赋。他们的旨趣始终在于:个体生命如何获得生存的价值和意义,如何超越有限与无限的对立去把握超时间的永恒。德国浪漫派的诗人和哲人们大都为法国大革命的胜利激动过,但随之而来的雅各宾专政又把他们推入失望、苦闷的深渊。从此,德国浪漫派将目光转向柏拉图的理想世界,转向基督教的上帝之邦。在德国浪漫派看来,真正的浪漫主义所论述的不是日常的平凡琐事,甚至不是一个时代和民族的问题,“而是永恒的、根本的、普遍的问题和人类存在的‘价值’”[2],换言之,也就是整个人类的“天命”问题。
何谓“天命”?“天命”在本源意义上不是所谓命中注定的“命运”(destiny),而是生命的最高境界,是人之所以能生而融合万物的原则,是生化不息、开物成务的义理之源。冯友兰先生在其《中国哲学史》中指出,在中国文字中,所谓天有五义:曰物质之天,即与地相对之天。曰主宰之天,即所谓皇天上帝。曰命运之天,乃指人生中吾人所无可奈何者,如孟子所谓“若夫成功则天也”之天是也。曰自然之天,乃指自然之运行,如《荀子・天论篇》所说之天是也。日义理之天,乃宇宙之最高原则,如《中庸》所说“天命之谓性”之天是也。孔子云:“惟天为大,惟尧则之。”在这里,天就是人道的范本,是至善至美至神之德的根源。命的原始意义,诚如段玉裁云:“命者,天之令也。”命是天的显明、显发,亦即天之义理的显明、显豁。天命的本意,相当于存在主义哲学的“存在”的内涵。
激情是一种浪漫精神,但它还是太“人性”了,还需要被超越,因为它不是浪漫精神的最内在的本质。浪漫主义的精神核心是对“有限”的超越、对“天命”的追求。为了区别传统意义上的浪漫主义,我把这种别样型质的浪漫文学称为:神圣浪漫主义,①以区别强调主观崇尚激情的“激情浪漫主义”。
《无名书》的主题可以解读为一个寻求“天命”的故事。在这个故事里,交织着互为表里的两条线索:一方面是主人公印蒂历尽艰险,寻求生命的“圆全”,即以生命来印证天命;另一方面,在印蒂精神探险的过程中,灵魂深处总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地“召唤”他从宇宙生命境界(界外视点)返观人类生存现实,审视自己的“当下”存在的“虚妄”,即以“天命”审视生命。以天命审视生命,以生命印证天命,这样的双向互动,使印蒂一步步突破“色相”的诱惑,突入那“较深沉、较不变、较永恒的存在精素”,走向“天人合一”的“道”,进入“永生”的生命最高境界。
《无名书》前五卷,作者让主人公印蒂经历了“革命”、“爱情”、“罪孽”、“宗教”和“宇宙”生命的五相,每一卷作品印证一“相”,由低到高,由外到内,由浅到深,最终通过一连串的体验与扬弃、肯定与否定,不断破除 “虚妄”表象,解悟“天命”真义而达于“实在”之境。
作者从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讲起,将人类历史置于整个宇宙风景之中,置于时间大海之上,采用广阔的宇宙视角来透视当下,从宇宙永恒的角度来思考生命,这就给了人类生命一个“天命”的参照系,给了人类行为一个最高的尺度。这个“天命”参照系也可以看做是作者给主人公暗中安排的一个行为坐标。
还是一个师范学校学生的印蒂生命意识开始觉醒,当他感觉自己在家里、在学校只能像在齿轮和链条下机械式的活着时,他毅然选择了离家出走, 从此他踏上探索“天命”的漫漫长路。“我整个灵魂目前只有一个要求,必须找,找,找……找一个东西……”,“我所追求的只是生命!生命!生命!最高度的生命!最绝对的生命!”[3]
“北伐”时期印蒂对生命真谛的理解是:“生命只是一种改造,改造这个人类。改造这个世界。改造这个国家。改造这个社会。改造。不断的改造。永久的改造。世界需要改造。中国需要改造,时代需要改造。”[3]这种现代启蒙和社会改造的革命理论源于法国大革命的传统,是对于“正义”“平等”“民主”的狂恋、对“神圣暴力”的崇拜。此时印蒂的生命信仰还只是一种“激情浪漫”,他还没能“突入那较深沉、较不变、较永恒的存在精素”[3]。他纵身跳入革命的洪流。但是在血的恐怖面前,他看到了人性的扭曲:暴力的运用,像所有的行动一样,能改变世界,但是最可能的改变是成为一个更暴力的世界。他开始反思以前所从事暴力的本真意义和原初目的,认识到暴力本身永远是否定的,是自由的异化物。印蒂对于这个他曾经沉溺了十年的“生命真理”产生了绝望,他选择了“背叛”,不再纠缠于时代的是非,而去追求“最高度、最绝对的生命。”
无名氏的 “天命”追求是由“时代”触发的,这“天命”的缺席在无名氏看来正是时代致病的本源,对于“天命”的遗忘致使兽行泛滥,人性扭曲。
勘破了暴力革命的虚妄,印蒂开始向生命的内在追求。在月光下的大海上,印蒂开始感悟:“我不再需要粗砺的事物,我只需要一点和平、精致、梦幻。这几天,大海教育我,宇宙间尽有比革命和正义更动人的景物,更绝对的绝对,更完整的完整。只有在这种绝对的完整中,我们方能呼吸到永恒美丽的谐和。”[4]印蒂到了杭洲,徜徉于湖水山色之中,深深地为大自然的美所陶醉。他渴望沉溺于美的河流中,把性格中的最后一点污秽洗涤得干干净净。
当他自认情绪最美时,他隐隐渴念一个异性的耳朵来听他,“一个男人,只有在女人世界里,他才能散溢最后一片香味。”[4]从南洋归来的印蒂在月夜下的海轮上与表妹瞿萦不期而遇,瞿萦是一个“菩提树型的透明女人”,她和印蒂在轮船上共度七夜,欣赏月光下的大海的美丽,她给予印蒂光风霁月的欢乐、沉醉、诗与透明。自他认识瞿萦那一夜起,爱情为他展开一个新异世界:“除了在少女气味中找美,生命哪里还有美:除了在少女洁白胸腔中找静,世界哪里还有静? 除了少女头发, 哪里还有迷景?除了少女的含羞眼睛,哪里还有光?……一个少女胴体才是一切宗教中的核心宗教!”[4]令人颤栗的海滨之夜,他们找到了灵肉的最高和谐,他们享受到最高峰的生命。
但印蒂是一位自觉的“天命”追求者,所以当“爱到极致”“情到极致”“美到极致”的时候,他很快感觉到了这种情爱和美的虚幻:“形相幻美的火,只有依赖官能的煤块做燃料,它才能放光。我们所谓沉醉,不外欺骗性形相与愚蠢官能的结合。……这里面没有美,更没有永恒的美……”[4]海边结合归来,印蒂感到了一种致命的疲倦,他直觉地断定:爱情不是生命的终极价值!不仅如此,印蒂还感到有可能在爱情中失去“自我”。与瞿萦的“海滨结合”是生命的最高欢乐, 然而这一切却成为“天命”追求的最大障碍。为了寻求真理,印蒂不能不离开瞿萦,“一个人必须离开天堂,正如必须离开地狱一样。”[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