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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验、理论与整体主义——兼与柯志阳先生商榷(一)

详细内容

摘要:本文通过对“反经验主义悖论”的分析,指出经验与理论都是认识活动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经验是可错的,具有社会性,无论是经验还是理论都不具有独立自足的地位,都无法充当认识活动的牢固基础,理论在认识活动可以促进经验的产生、帮助塑造经验以及对经验进行解释,基础主义应该为整体主义所取代。
关键词:经验 理论 经验主义 整体主义 基础主义

Abstract: The paper claimed that experience and theory are both essential parts in human cognitive action, neither experience nor theory is independent and self-sufficient, experience is social and mistakable, it can not serve as reliable foundation for human cognition, theory can stimulate producing of experience, help found experience and explain experience, foundationalism should be replaced by holism.
Keywords: Experience Theory Empiricism Holism foundationalism

柯志阳先生的大作“论经验的性质:‘观察渗透理论’与‘理论颠覆经验’”[1],依笔者之愚见是国内科学哲学界近年来不可多得的原创性研究,颇具启发性,笔者也曾深受其惠,但亦有一些不敢苟同之处,故撰此文以就教于柯先生及学界同仁。
1经验主义能得到辩护吗?——“反经验主义悖论”能证明什么?
柯文在为经验主义辩护时最为有力的论据是其构造的“反经验主义悖论”:1,“经验是不可靠的”“ 结论”所依据的恰恰是“经验”。2,“经验是不独立的”所依据的也恰恰是“经验”。由于对“经验”的任何质疑、批判、否定都不可避免地要援引经验作为依据,反经验主义必然会陷入“悖论”的处境,所以经验主义的真理性是不容置疑的。([1], 17-18)
但是,这里实际上并不存在任何的悖论。“经验不可靠”与“经验不独立”命题的证明需要依赖“经验”,这一“事实”在逻辑上并不意味着否定“经验不可靠”和“经验不独立”。 我们不清楚,为什么本身不可靠的经验就不能支持“经验是不可靠的”命题。在我看来,只要存在着不同经验的冲突,例如面对鸭兔图,在t1时刻,我们经验到“这是一只鸭子”,而在t2时刻,我们经验到“这是一只兔子”,我们就可以说“经验是不可靠的”, 甚至可以说“这是一只鸭子”和“这是一只兔子”两个经验都不可靠,而不用去确定我们所认识的对象究竟是“鸭子”还是“兔子”。所谓“经验是不可靠的”,这个命题实际上就是说“所有的经验都并非是必然正确的,不可能被修改的”,这是个很弱的命题,我们只要找出相互冲突的经验来(我们认为确实已经找到了),就可以支持它。即使给予强解释的话,“所有的经验都是不可靠的”,也同样是成立的。值得注意的是,绝对不能将“可靠”与“正确”等同,我们说经验是不可靠的,并非是说经验都是错的,而是可错的、有可能被修改的,因此即使正确也是偶然的(contingent),而非必然的。其实这是哲学史上老生常谈了,只有分析命题才有必然的真,而综合命题只可能是偶然的真,也就是“不可靠的”。而且有必要指出,我们这里说可错,并非一定要预设实在论的前提,并非一定要坚持符合论的真理观,在(主体间及同一主体自身的)不同经验之间融贯的层次上同样可以有意义地说所谓经验可错。
虽然我们认为“反经验主义悖论”不能完成柯志阳赋予其的捍卫经验主义的艰巨任务,但是仍然必须承认“反经验主义悖论”的价值。“反经验主义悖论”实际上指出了在人类认识活动中经验的不可或缺的重要性,即使在对经验的批判活动中,也必须要借助于人类的经验;无论是“观察渗透理论”,还是“理论颠覆经验”,经验永远是基本的、不可缺少的认识要素。所以,虽然有经验显示存在着互相冲突的不同经验,即“经验是不可靠的”,经验仍然是人类认识活动所依赖的基础。
但这和柯所反复强调的“感觉经验是独立自足的”、“感觉经验是人类的牢固认识基础”根本不是一回事。因为,在人类认识活动中,除了经验是必不可少的之外,“信念”、“解释”等等(也许可以总称其为“理论”)同样也是必不可少的(据说,这有“经验”的支持),但我们是否也可以说“理论是独立自足的”、“理论是人类的牢固认识基础”呢?
而且更进一步,我们也可以构造出类似的“反唯理论悖论”:1,从逻辑上说,只有理论才能构成对理论的反驳,“理论是不可靠的”这一命题本身就是一种“理论”,所以对理论可靠性的否定同样要依赖于“不可靠的”“理论”。2,如果“理论是不独立的”,那么我们又如何以此“不独立”的理论来否定“理论”的独立性呢?如此看来,“反唯理论悖论”所揭示的处境与柯志阳构造的“反经验主义悖论”是类似的。但我并不以为“理论是独立的”,“理论是人类认识的牢固基础”。我构造出来的“反唯理论悖论”虽然是对柯的工作的讽刺性模仿,但我确实认为这两个“悖论”都是对认识活动的整体性的生动说明,即在认识活动中无论是经验,还是理论都是不可或缺的,都是渗透在认识的每一个环节中的,因而二者又都不是独立自足的。
我不知道所谓“经验主义”是什么意思,如果是说我们的科学知识必须依赖经验,不存在脱离经验的知识,则无疑是正确的;如果是说经验是知识的牢固基础,经验在人类的认知活动中是独立自足的、永不错误的,则显然是错误的,违背“经验”的。“反经验主义悖论”捍卫了前者,却不能支持后者。
2经验是独立自足的吗?——整体主义是否存在着经验界限
柯志阳似乎对整体主义情有独钟,相关的精彩论述文中不胜枚举,笔者与其私下讨论时双方有高度共鸣,关于主体间性的论述也曾被相关论文加以引用。[2]但我认为柯志阳的整体主义不够彻底,受到了他的经验主义的束缚,未能超越“基础论”。我猜想,柯志阳一定是相信认识论上的整体主义与经验主义是相容的,甚至是相信经验主义本身就是整体主义。
奎因的整体主义基本上以科学为界,而柯志阳的整体主义则大大扩展了,以经验为界。这很有道理,经验之外我们还能说什么呢?问题是:整体主义能承认某个部分是独立自足的,不受其他因素作用的吗?如果经验是独立自足的、不受理论作用的,它还怎么能在认识过程中成为一个有机的组成部分?“如果我们把‘科学’视为一种对感觉经验进行解释(或预防)的游戏,那么在这个游戏里,作为‘被解释’的感觉经验一定具有某种不可颠覆的独立意义:因为它首先要作为一个‘对象’存在才能‘被解释’,对于不存在的东西我们无法解释。在科学的游戏规则里,我们不可能一面规定‘科学’是关于感觉经验的,另一方面说‘感觉经验’是不可靠不真实的,这种游戏是没法玩的;很显然,后者不是游戏规则的组成部分,而是游戏本身!”。([1], 19)因此,由定义而证明经验真实且独立。这是一种西方哲学史上非常典型的而且一再失败的寻求阿基米德点的做法。
这里,我们仍然可以将玩过的模仿游戏再玩一次:“如果我们把‘科学’ 视为一种对理论进行繁殖(或屠杀)的游戏,那么在这个游戏里,用于‘繁殖’的理论一定具有某种不可颠覆的独立意义:因为它首先要作为一个‘前提’存在才能进行‘繁殖’,对于不存在的东西我们无法繁殖。在科学的游戏规则里,我们不可能一面规定‘科学’是关于理论的,另一方面说‘理论’是不可靠不真实的,这种游戏是没法玩的;很显然,后者不是游戏规则的组成部分,而是游戏本身!”因此,由定义而证明理论真实且独立。
实际上,无论是柯志阳的论证还是我的论证,都是可以成立的。但这种成功的论证都没有什么实质的意义。整体主义者奎因曾经说过:“我们所谓的知识或信念的整体,从地理和历史的最偶然的事件到原子物理学甚至纯数学和逻辑的最深刻的规律,是一个人工的织造物。它只是沿着边缘同经验紧密接触。或者换一个比喻说,整个科学是一个力场,它的边界条件就是经验,在场的周围同经验的冲突引起内部的再调整,”因此“在任何情况下陈述都可以是真的,......反之,由于同样原因,没有任何陈述是免受修改的。”[3]因此,在这个庞大的知识之网中,只要不惜一切代价调整,无论想保住哪一部分永远正确都不是什么难事,问题是看来没有必要非搞一个“先验的经验主义”(这个概念本身就是搞笑的,是违背经验主义的精神的)不可。
按照整体主义的观点,科学认识的获得依赖于许多要素,但同时又没有任何一个要素居于一种无须改变的特权地位。按照纽拉特的著名比喻,发展中的科学就象是一条在大海中航行的船,它不能停在一个船坞里彻底翻修,而只能一边航行,一边修补。“我们就象一些必须在大海上改装他们的船的水手。他们不能在一个干燥的船坞中把船完全拆开,然后在那里用最好的材料把船重新建造出来。”[4]
看来重温一下被经验主义者和分析哲学家们极端蔑视的黑格尔的教诲是有益的:“那最初或者直接是我们的对象的知识,不外那本身是直接的知识,亦即对于直接的或现存着的东西的知识。我们对待它也同样必须采取直接的或者接纳的态度,因此对于这种知识,必须只象它所呈现给我们那样,不加改变,并且不让在这种认识中夹杂有概念的把握。”[5]这里黑格尔同样肯定感性的确定性是直接呈现的知识,但是这种感性感性确定的直接性必须要接受被扬弃的命运,才能在科学知识的构成中发挥作用。因为直接呈现出来的经验是纯粹个别的东西,而一旦用语言所表达出来的却是普遍的共相。“我们并没有真正地说出我们在感性确定性中所意谓的东西,但是,我们将可看到,语言是较真的东西:在语言中我们自己直接否定了我们的意谓,并且既然共相是感性确定性的真理,而语言仅仅表达这种真理,所以要我们把我们所意谓的一个感性存在用语言说出来是完全不可能的。”([5],66)按照黑格尔的观点,所谓直接呈现的经验只是认识发展的一个环节,其直接性是不能永远保留的,恰恰因为经验是认识的基础,经验才一定不能是独立自足的、不可改变的。
3经验究竟是什么?
柯为了保证经验的基础地位,保证经验不会被改变,保证经验永无错误,对经验进行极其抽象化地理解,将经验仅仅局限于感觉层次。文中或者“感觉经验”连用,或者“经验就是经验,它是主体的感觉”“经验是某种直接呈现的东西”。([1], 18-19)
柯志阳所说的经验是绝对私人化的,完全封闭的,没有任何对象指向性和社会交流性的,而且一旦产生就不可改变,凝冻在永恒的真实之中。但我认为,这种用法是非常不自然的。按照他的定义,我们永远不能这样说:“昨天我以为我看见了柯志阳,但我搞错了,我真正看到的实际上是他的弟弟。”而只能这样说:“昨天我看见了柯志阳,但我今天得知,一个星期以来,是他的弟弟而不是他在北京,所以是由于柯志阳的弟弟的外貌才让我那时看见了柯志阳。”用柯的话来说,我认为这种表达法同样“不是一种能够澄清思想的好的语言方式”。([1],18)为了确保经验不会错误,将经验与认识对象隔离,与其他主体隔离,实际上是阉割了经验的认识论意义,我认为这不是聪明的举动。
在柯看来,纯经验的另外一个用途就是可以为我们研究“观察渗透理论”提供唯一可靠的经验证据。例如,在观察鸭兔图时,观察者XX看到了一只鸭子。不管后来观察者是否认为他所看到的其实是兔子,在柯看来当时XX的经验就是看到了一只鸭子,这一点可以成为有关心理学和认识论研究的经验基础。否则,如果说原先XX的经验不可靠,那我们如何来研究鸭兔图的心理学现象呢?正是在这种意义上,柯认为,“要说我们没有可靠的经验、完全的事实,则是另外一种胡说。在认识论意义上的感觉经验(元经验)总是真实可靠的。”([1],22)我认为真正的经验就是:“这是一只鸭子”,它是可错的、具有社会性的,而柯志阳所认为绝对不可错的“经验”——“XX看到了一只鸭子”——,不过是“这是一只鸭子”的另外一种表达方式而已,它并没有增加任何有意义的内容。想用它来为人类认识活动寻找统一的、牢固的经验基础是无效的,无论是科学研究还是认识论研究都是建立在可错的经验基础上的。
如果柯的这种不自然的扭曲可以容许的话,那么我们同样可以构造一个类似的理论:理论一定是正确的,假如柯所说的“经验就是主体的感觉,没有正确的感觉和错误的感觉,经验天生就是可靠的”是正确的,那么我们也可以说:“理论就是概念之间的相互解释和连接,概念就其本身而言是主体的自由创造,概念之间本没有正确的连接和错误的连接,理论天生就是可靠的”。只有将其与经验结合起来,主体对概念坚持某种特定的解释,从而以某些经验为根据选择一种理论而排斥另一种理论时,理论才有正确和错误之分。但即使我们在科学上作出了决定,抛弃了某种将概念与经验联系的理论即作出本体论承诺的理论之后,那个原本意义上的作为概念连接的理论依然是正确的。所以纯理论或者认识论意义上的理论与本体论承诺的理论是有区别的,后者才是可错的。正是混淆了两种意义的理论,我们才会认为理论竟然是可错的。
从上述讽刺性模仿可以看出,将经验与理论割裂开来,以捍卫经验或理论的可靠性会是多么可笑,这样认识论研究就会失去意义,沦为一种形而上学。因为孤立的经验与理论本身是无意义的,经验与理论只有相互参照才有认识论意义。
柯文捍卫经验不可错误的关键是将认识论意义上的元经验与搀杂着本体论解释的经验区别开,前者是不可能错误的,而后者则是可能错误的,并认为严格地说只有前者才是真正的经验。但是他的这一区分与他对理论渗透经验的看法是矛盾的。他援引汉森的观点强调说:“理论渗透不是理论解释,即人们不是先接受一个视觉模式,然后再加上一个解释。比如看见太阳,就是看见了太阳,而不是看见一个发光的圆盘,然后把它解释为一个太阳。”([1],21)说的好极了,这个看见了太阳的经验不就是柯一再强调的最原本的、直接呈现的经验吗?但是它所认定的“太阳”难道不是本体论的断言吗?这个经验不就是搀杂了“本体论”意义的经验吗?反倒是人们事后人为造作的那种解释,即“你实际上只是看到了一个发光的圆盘,你的经验真正告诉你的仅此而已,究竟那是什么,并不能简单地、朴素地认定”,才是“认识论”意义上的经验,这种经验根本不是我们朴素的、原本的经验,它是象柯志阳这样受过西方认识论训练的人在哲学思考时才觉得自然的“经验”,是对原本经验的进行反思和认识论加工之后得到的“经验”。
这里,柯无意中偷换了概念,一方面他要求只有对本体论断言保持悬疑的经验才是纯经验,因为它才能成为认识活动的可靠基础;另一方面,他又要求那直接呈现的(哪怕是被理论所渗透的)经验才是原本的纯经验,因为只有这样将理论的渗透作用收容到经验中,才能坚持经验是不可颠覆的。前者是要坚持经验主义立场,后者则是向整体主义让步,即承认经验本身包含了理论的因素。但是,得了便宜不能再卖乖,这种理论的渗透作用恰恰是体现在经验的本体论断言上。彻底的经验主义与彻底的整体主义是不可能同时成立的。胡新和先生曾敏锐地认识到彻底的整体主义将超出经验主义的藩篱,所以提议限制整体论以保证可检验性原则,这是很有道理的,但这种限制只能是实用性的、相对的,我们永远都不能先验地知道作为理论陈述网络会在多大的范围进行调整。[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