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晚餐:《第三地晚餐》的意象和女性主题(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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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女作家迟子建的中篇小说《第三地晚餐》以爱情和婚姻为主题。本文解读作品中驴,羊和晚餐三个意象,分析作家对其笔下女性所寄予的深切同情,以及作家对建设和谐的男女关系所持有的希望和信心。
主题词:《第三地晚餐》驴 羊 晚餐 女性主义
(一) 《第三地晚餐》
第二天马每文就出院回家了。他们又回到了大卧室,相拥而眠。陈青把去年夏日正午撕裂了的那件白地紫花饿睡衣又缝补起来,穿着它在厨房为丈夫精心操持着一日三餐。她用了金黄色的丝线连缀那长长的口子,所以它看上去既像是从天边飞来的一缕晚霞,又像一株摇曳在紫花丛中的黄熟了的麦穗。(《第三地晚餐》)
中篇小说《第三地晚餐》的时间跨度为一年,叙述了女记者陈青在《寒市早报》的工作,其父母家庭的生活,以及她和马每文的婚姻。
陈青主编副刊部的文学版“菜瓜饭”,但此栏目被一削再削,让位与吸引读者眼球的‘再婚堂’和谈“性”的“夜话”,自己也面临下岗。
陈青父亲陈大柱嫌弃妻子独臂,与楼上王卷毛私通,陈师母终日看人宰羊,后来用刀将二人杀死,自己也因心脏病发作猝死监禁室。
陈青和丈夫马每文之间,因拒绝丈夫床第要求,撕破一件马每文买给前妻的睡衣而产生裂痕,经历了“第三地”的互相猜忌,后借陈工作,家庭变故和马患胃癌的契机,相互更加了解,感情得以升华。
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关系永远是小说偏爱的主题。《第三地晚餐》有关三位女性的感情经历:陈青本人,陈青的母亲――陈师母,以及陈青的继女――蒋宜云。正如小说标题所示,她们在生活中都遭遇了“第三地”的问题。
陈青最早听说“第三地”这个词是从她最好的女友张灵那里,当得知“第三地”就是指情人幽会之地时,她顿时觉得脸颊发烫。在陈青看来,“第三地”是家庭以外的“野窝”,是一处纵容人的欲望的地方。然而,天意弄人,陈青最热烈的一次恋爱却与“第三地”有关。多年前她曾经爱上当地最有才华的建筑师徐一加,与他频繁幽会。后来徐一加的一句话使他们彻底分开,因为她明白对方是在告诫她自己不可能抛妻弃子与她光明正大地做夫妻。在离开徐一加的那个冬夜,她独自在街上徘徊,无家可归。那种凄凉孤寂寒彻心扉,成为她一生的伤痛。对于陈青,“第三地”曾是消魂的温柔乡,更是伤心的断情崖。
陈师母是“第三地”的牺牲品。天生的大美人,却因工伤失去了一只胳膊,于是嫁给了又矮又丑的陈大柱。这是一个脾气暴躁、爱耍酒疯的粗俗汉子,尽管有老婆整天低眉顺眼地伺候着,还经常与邻居王卷毛偷情,而且偷得理直气壮,因为他说被女人用两条胳膊搂着的滋味实在太好,抵挡不了。陈师母终于忍无可忍,在圣诞夜杀死了丈夫和王卷毛。不久,她心脏病突发,死在监室。
蒋宜云是“第三地”的猎奇者。她青春貌美,才华出众。起初她不顾陈青反对,与已有家室的徐一加爱得浓烈火辣,后来这段情爆裂了,散发出刺鼻的焦糊味:蒋宜云向媒体披露了她与徐一加的婚外恋情,使这个伪君子彻底现了原形。
《第三地晚餐》的背景纷乱低沉:陈师母像只待宰的羔羊,无助地呻吟着,直至痛得发了狂,成为杀人凶犯;蒋宜云是折了枝的野玫瑰,刺了摘花浪子的手,也褪去了青春的娇艳芬芳;张灵,一只迷途的羔羊,流连于“第三地”,依然找不到爱情的归宿。在男人面前,女人们痛着,伤了,迷茫着。
迟子建说过, “我的很多作品意象是苍凉的,情调是忧伤的。在这种苍凉和忧伤之中,温情应该是寒夜尽头的几缕晨曦”。 谈到作品《亲亲土豆》时,她说自己“是特别渴求在残酷现实生活中寻求温暖的一个作者,我觉得这种温暖是值得人为之动容的。” 管怀国认为迟子建许多作品所呈现的“回归式结构”艺术性地表达了作者的温情主义世界观。即“不拒绝生活中的苦难,但拒绝在苦难中的绝望和沉沦。” 文能在采访中谈到她“忧伤而不绝望的写作”:“你的创作中一以贯之地闪烁着一种人性的温情之光,那是一种在沉重、庸常的生活中慰藉人心的温情,一缕穿透黑暗的生存夜空的希望之光,这种希望之光又不是虚无飘渺的乌托邦承诺,她如同一年一度如期而至的元宵、秧歌一样,成了支撑人们生活下去的理由,同时在这温情之中也寄寓了你作为作家的理想。” 而她自己则说,“忧伤”可以说是我作品弥漫着的一种气息,这种“忧伤”表现在对生之挣扎的忧伤,对幸福的获得满含辛酸的忧伤,对苍茫世事变幻无常的忧伤。“不绝望”可以理解为,对生之忧伤中温情亮色的感动,对能照亮人生的一缕人性之光的向往,这些,是人活下去的巨大动力
的确,迟子建是个温情的作家,她的文字不是为了窒息或压抑,而是为了唤醒和感动。本文从女性主义的角度切入,重点分析《第三地晚餐》中的女性形象,说明作家的温情主义世界观如何在女性主义话题“男性女性如何相处”中得以反映。我们认为,通过对驴,羊和晚餐三个意象的运用,迟子建成功地让读者在寒夜尽头看到晨曦。她在寄予女性弱势群体深切同情的同时,对建设一种充满爱与和谐的男女关系坚持独有的希望和信心。
(二)驴和羊
看哪,你的王来到你这里,
是温柔的,又骑着驴,
就是骑着驴驹子。(《马太福音》 21:5)
曾被杀的羔羊是配得
权柄,丰富,智慧,能力
尊贵,荣耀,颂赞的。(《启示录》 5:12)
在《圣经》里,驴是温柔谦卑的象征而羊是献祭的象征。耶稣常被比做羔羊,因他温柔纯洁,毫无罪孽,却甘愿在十字架上流血牺牲,拯救世人。小说中的驴和羊又是怎样的境地呢?
提到羊之前,有驴做铺垫。一个烈日的中午,陈青穿过红蓝巷,看到一头驴拉了一车的瓷砖停在巷子里。一只“闪着绸缎般光泽的肥头大耳的沙皮狗”在二楼的阳台叫,狗叫着,抱着它的“肥胖的女主人那浮白的脸上就现出满足的笑容”。而那毛驴“歪着头,沉静地站在那里,被烈日炙烤着。狗对它的敌意,并没有使它有丝毫躁动。它那安详而隐忍的神色深深打动了陈青,她情不自禁地把凉帽摘下,戴在驴头上。她的举动让沙皮狗很愤怒,它叫得越来越激烈。陈青不敢看驴戴着凉帽的样子,她一路向前,飞快地走出红蓝巷,上了人生鼎沸的正午街,回到林水花园的家。一入家门,她的泪水便扑簌簌地落下来。”
陈青为毛驴而哭,为毛驴的主人而哭。狗的主人在家里享受着冷气,笑看毛驴的主人不得不在炎炎烈日下一箱一箱地扛瓷砖。陈青也是为自己而哭。身为主编,“菜瓜饭”被“一刮再刮”;身为女人呢,丈夫马每文前妻的影子挥之不去,前情人徐一加带给她的伤害一如寒夜漫长。因了一只毛驴,那日中午她拒绝了丈夫马的求爱,这是精神之于对物质,女性之于男性的拒绝,是弱者对于强者的反抗姿态。当时萦绕心头的,除了烈日下的沉默的驴,定也有家人跟着马每文开的车,如同“一群乞丐可怜巴巴地跟着一个富人”,有和徐一加在一起那种受羞辱和欺骗的感觉。
第一次提到羊,是陈青回到苏曼里,到砖窑厂找母亲。“陈青走到砖窑厂时,听到了羊绝命的叫喊:咩咩咩咩----咩咩咩----咩咩----咩----一声比一声凄厉,一声比一声微弱和短促。陈青想到了那个正午在红蓝巷看到的驴,眼睛不由得湿了。”等她找到母亲,悄悄拉她衣襟时,“母亲回过头,她们彼此吃惊地张大了嘴,说不出一句话来,因为他们都从对方的眼里看见了泪花!”
借用波伏瓦的语言,陈师母是女性作为“客体”,“他者”,“第二性”的典型代表。她少个胳膊,又老又丑:“虽然刚踏过六十岁的门槛,可看上去却像七十岁的人了,头发全白了,牙齿脱落了多半,眼袋松懈得似乎能做鸟巢,枯瘦的脸上刻满了皱纹。” 她逆来顺受,沉默无言。“就好像丈夫的奴隶似的,整日低眉顺眼的。”她不爱笑,即便偶尔笑了也不出声,“就像她有了委屈也不出声一样。”六年以来,丈夫陈大柱和上楼的王卷毛私通,她做不到吵闹,打骂,只能默默忍受。作为一个女人,她的尊严和权利早已被剥夺了。“唉,他跟我说,他从来没有被一个女人用两条胳膊紧紧搂过,那滋味太好了,他抵挡不了啊。我从来没有搂过你爸,也没法搂啊。他做那事也就做了吧,他不该责怪我,说我像根木头!他得知道,就是这根木头给他养活了四个孩子!”她哭了。难怪看宰羊,听到羊哀怜的叫声,她每次都饱含泪水。羊绝命时咩咩的叫音叫得何尝不是她内心的凄凉和悲惨?终于有一天,她拿起刀,杀死了丈夫和王卷毛,做了最后的反抗。比之陈青为驴戴帽,床上拒夫的反抗姿态,陈师母反抗的形式是极端的,因为她长期承受的精神压迫和心理压抑。
而宰羊人操起屠刀,是由于被冤枉谋杀妻子,白白坐了七年冤狱所致。只有屠宰这个血腥的过程能带给他心灵的安静。围观的一群人呢,单等着买新鲜羊肉,做羊血汤。他们指指点点,无动于衷。空气里浓郁的血腥气。咕嘟咕嘟泛着热气冒着沫子的羊血。刀子在皮肉间游走发出的嚓嚓声响。绑过羊的水泥杆下端的斑斑污血。这些,他们也许都看到了,听到了,闻到了,但没有感觉----羊嘛,就是要杀来吃的。怜惜那羊的,只有陈青母女。杀羊人借它驱逐梦魇;围观者等着它被肢解,拎回家自己满意的一块。世界如此冷漠。人心如此冰冷。
《圣经》里,耶稣骑着毛驴光荣地进入耶路撒冷。众人把衣服铺在驴身上,将衣服,树枝铺在路上,欢呼“和散那”(指称颂的话)。因为耶稣来了,弥赛亚来了,拯救者来了。《第三地晚餐》中,驴的形象也是温顺,谦卑的,但它还是“孤独”的,“耷拉着耳朵,歪着头,似在想什么事情,一动不动地站在阳光里。”驴的主人呢,正汗流浃背地搬运瓷砖,为生计奔波。他们忍辱负重,但不是来拯救,而是等待拯救的。作品告诉我们,耶稣没有来到,社会是物欲横流,贫富悬殊的,而陈青把自己的帽子取下,戴在驴头上,表达了对现实的厌恶和反抗,和对一种理想状态的憧憬。
这种理想的状态在羊的意象身上仍然无法实现。依基督教义,耶稣受死在十字架,流血牺牲为世人赎罪,如同祭祀的羔羊。羊羔的死和血为人类换取了爱和永生的盼望。而小说中的羔羊无法救赎任何人。它一只只,一天天被屠宰,围观人群麻木不仁,唯一为之所动的陈师母因看羊杀死了丈夫。屠羊的起因是仇恨,是哀痛,导致的结局是血腥,是死亡。小说中,陈青之于徐一加,陈师母之与陈大柱,“菜瓜饭”之与“再婚堂”,烈日下为生计奔波的民工之与空调间里逍遥自在的女人,宰羊人之于监狱,都是被生活中的强权和强势所屠宰的羔羊。耶稣的救恩没有降临到他们身上。如果我们集中考察女性的形象,作为隐忍,负重,牺牲的象征,驴和羊,是弱势女性的意象。
(三) 晚餐
他们吃的时候,耶稣拿起饼来,祝福,就掰开,递给门徒,说:“你们拿着吃,这是我的身体”;又拿起杯来,祝谢了,递给他们,说:“你们都喝这个;因为这是我立约的血,为多人流出来,使罪得赦。” (《马太福音》 26:26―28)
在小说中,晚餐的意象不断反复,如作品的主旋律。如果说驴和羊的意象是作品中黑暗的背景,那么晚餐则是前景。这前景忽明忽暗,但最终,它被欢快地点燃,亮光有力地穿透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