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马史诗和特洛耶战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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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希腊的荷马史诗是全世界人民宝贵的精神财富和文化遗产。马克思对荷马史诗曾给予很高的评价,认为希腊的艺术和史诗“仍然能够给我们以艺术享受,而且就某方面说还是一种规范和高不可及的范本”。[1]然而,对于历史研究来说,荷马史诗又是重要的历史资料。史诗的创作过程及其描述的历史事件和当时的社会风貌,使历代专业史家以至业余的爱好者对远古希腊的历史产生了极大的兴趣,进行了认真的思考,引起了惊人的考古发现,也带来了几乎是不可穷尽的探索、争论、遐想和猜测。
荷马史诗和荷马问题
众所周知,荷马史诗指的是荷马创作的《伊利亚特》和《奥德赛》这两部伟大的诗篇,主题是特洛耶战争和希腊方面英雄之一奥德修斯的战后经历。
古代希腊流传着大量的神话和传说,具有优秀的史诗传统,内容包罗万象,从天地开辟直到英雄们的丰功伟业,绚丽多采,引人入胜。后来,大概在公元前3世纪,亚历山大里亚的学者们将这些史诗按所述事件的先后顺序组织起来,总称《史诗组诗》。其中有关特洛耶战争的共8部,称《特洛耶组诗》,除《伊利亚特》和《奥德赛》外,其他6部皆失传,只有内容提要和个别诗句残留于世,使我们约略知其梗概[2]。
根据这些传说和史诗,特洛耶战争的根源是由于特洛耶王子帕里斯将“送给最美丽的女神”的金苹果判给了爱与美的女神阿佛洛狄忒,爱神遂协助帕里斯拐诱了全希腊的美女斯巴达的王后海伦。迈锡尼国王阿伽门农因此组织和统率希腊联军十万人,战船一千余艘,渡过爱琴海远征小亚细亚西北角的特洛耶城,战争长达十年。双方最杰出的英雄是阿喀琉斯和赫克托耳,奥林帕斯山上众神也纷纷卷入,分别支持交战双方。最后,赫克托耳和阿喀琉斯相继战死,希腊联军采用奥德修斯的计策,用木马计攻陷了特洛耶城。
《伊利亚特》分24卷,共15,693行,以阿喀琉斯之怒为中心,描述了战争第十年初51天中的故事。大致可分三个部份,(1)第1—9卷,阿喀琉斯由于受到阿伽门农的凌辱,女奴被其强占而勃然大怒,当众宣誓退出战争。希军与特洛耶大战失败,不得不派代表恳求阿喀琉斯参战,但阿喀琉斯不为所动。(2)第10—18卷,希腊方面继续败绩,情势危急,阿喀琉斯的好友帕特洛克罗斯穿上阿喀琉斯的铠甲加入战斗但阵亡。阿喀琉斯因好友被杀,无限悲痛,决心参战报仇。匠神赫淮斯托斯为阿喀琉斯打制新的武装。(3)第19—24卷,阿喀琉斯重上战场,所向披靡,在决斗中杀死赫克托耳。特洛耶国王普里阿姆只身进入敌营,哀求阿喀琉斯,终于将其子赫克托耳的尸体赎回特洛耶安葬。
《奥德赛》也分24卷,共12,110行,以奥德修斯战后返回家乡伊大卡岛的经历为中心,历时十年,大致分为六个部份:(1)第l一4卷,奥德修斯之子帖雷马科在雅典娜女神劝说下离家寻父。(2)第5—8卷,奥德修斯告别女神卡吕蒲索,到达腓依基人居住的斯赫里岛,受到国王款待,听到乐师歌唱特洛耶战争和木马计的故事。(3)第9—12卷,奥德修斯在宫廷讲述战后自己在海上的历险和漂流经过。(4)第13—16卷,奥德修斯返回伊大卡岛,在其牧猪奴尤迈奥的茅舍中,与寻父归来的帖雷马科相认。(5)第17—20卷,奥德修斯继续化装回到自家宫廷,与向其妻求婚的人和老奶娘见面。(6)第21—24卷,奥德修斯杀死求婚者和背叛他的奴隶,全家大团圆。
《伊利亚特》和《奥德赛》的基本情节结构就是如此。但是,这两部史诗究竟是怎样创作的?荷马其人其事如何?这一直是学者们争论不休的老大难问题,人称“荷马问题”。
相传荷马原籍小亚细亚附近的希奥斯岛,是一个盲诗人。据说荷马还创作过《阿波罗神颂歌》,该诗最末说道:“无论什么时候,有其他旅途中疲乏了的人来到这里,询问您们:‘少女们啊,请告诉我……谁的歌声您们最喜欢?’那时候,您们一定要用您们优雅的言词,众口同声地回答:‘住在希奥斯石岛上的盲目歌人’。”这大概就是荷马是希奥斯岛盲诗人之说的来源,希腊著名史家修昔底德也采用这一说法。[3]大多数人认为荷马生活于离特洛耶战争不太远的时代,但希罗多德主张荷马比自己早大约四百年,即公元前9世纪,除《伊利亚特》和《奥德赛》外,其他的荷马作品未必可信。[4]事实上,关于荷马生平的传说都很零散模糊,真正可靠的不多。但是,荷马史诗在古代希腊具有极大的权威,不仅是家喻户晓,人人传颂的文学作品,而且是希腊精神文化的源泉和统一的象征,并被引来当作许多事实和说法的根据。
近代以来,学者们开始对荷马史诗的创作过程和是否系一人所作提出了怀疑,因而分为两大派。一派为“统一说”,认为史诗乃文学杰作,具有统一的艺术风格和特色,因此是一人所作,作者即荷马。另一派为“分解说”,即“小歌说”,认为如此宏伟完美的史诗不可能一蹴而成,由一人创作,而且史诗中有许多事实前后矛盾,不相一致。每部史诗皆可明显地分解成若干小歌,是一些零篇编集而成,有的为后人追加,并经过窜改。两世纪来,学者们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但总的趋向是归于“折衷说”。[5]
美国学者帕里仔细研究了荷马史诗中重复出现的词组、短语、诗句和句组,特别是每个英雄和神的名号组合(即名词和其形容词的组合)与使用,如“捷足的阿喀琉斯”,“足智多谋的奥德修斯”。他发现史诗具有一整套极其广泛复杂而又经济节约的程式化语句,所谓程式化用语就“捷足的阿喀琉斯”、“足智多谋的奥德修斯”等。他发现史诗中有一整套极其广泛复杂而又经济节约的程式化语句。所谓程式化语句就是指“在同一韵律条件下被固定地用来表达某一基本概念的词句”,[6]它们是一些根据韵律需要而编好的、被重复地使用的、不同长度的词组和诗句。史诗不是诗人简单地运用一个个字或词创作出来的,它还由大量程式化的词组和诗句组合而成。不同的词组适用于不同的场合和诗句的不同部位与空间。同时,在一定的场合和诗句的一定部分,也只能重复使用某一固定的词组。说它广泛丰富,就是指有大量的、现成的程式化用语,供几乎是任何场合和部位使用;而所谓经济节约,就是指在相似的场合和部位,只能用同一个固定的词组,几乎不能代之以其他的词组,即没有别的与之重合的词组。据统计,荷马史诗有1/5是由重复使用的诗句构成的,总共28,000行诗中有25,000个重复出现的短语。[7]这些程式化用语符合于配乐吟唱的古希腊诗歌所特有的韵律要求,也便于在没有文字的条件下口头传诵和即兴创作。如此大量而固定的程式用语显然不能出自一个诗人的创造,而是经多少代民间歌手不断积累选择、口头相传而约定俗成的。帕里的发现被认为是20世纪荷马研究中最重要的成就,他被誉为“荷马研究中的达尔文”。[8]
看来,早在公元前12世纪以前,古希腊已有能配乐唱诵的口头诗歌流传,诗人一身兼为乐师和歌手。诗歌的题材是多方面的,而特罗耶战争最为重要。在历代相传过程中,无数个无名诗人对诗歌及其程式化语句进行了积累、加工,剪裁和创作。大概到公元前8世纪时,有一位伟大的诗人即荷马,将其中一些短篇(有的已有相当长度)围绕一个中心结合起来,统一加工提炼,使其具有更高的艺术价值和特色,成为大型史诗。这种加工既是编集,更是创作。《伊利亚特》成诗的时间较早一些,《奥德赛》大概是荷马的晚年作品,也有可能是他人效法荷马所作。《奥德赛》中阿吉诺宫廷的乐师谛摩多科正是这些民间诗人以及荷马本人的写照。公元前8世纪时,希腊开始出现采自腓尼基的字母文字,但荷马很可能还是作为口头诗人来创作史诗的,并未直接使用文字。其后,史诗广泛流传,逐步定型。公元前7世纪时,小亚细亚有号称“荷马族人”的职业诗歌朗诵者。他们背诵荷马史诗,不再以竖琴伴奏,手头已有形成文字的部分史诗抄本。至公元前6世纪,全部史诗开始编成定本,在泛雅典娜祭专门举行朗诵比赛。以后,荷马史诗的抄本流传更广,日益杂乱,经亚历山大里亚的学者考订分卷,留传至今。
荷马考古和爱琴文明
荷马史诗是充满神话色彩的文学作品,它所讲述的特洛耶战争是否真有其事?古代希腊人对之深信不疑。希罗多德在其《历史》的一开头就写道,根据波斯方面的材料,普里阿姆之子拐诱了海伦,“希腊人,为了仅仅一个拉凯第梦女子,竟集合大军,侵入亚细亚,毁灭了普里阿姆的王国”。[9]修昔底德也相信特罗耶战争的历史真实性,只是认为荷马作为一个诗人,可能叙述有夸张之处。[10]然而,对于一个严肃的近代历史学者来说,荷马描述的一切毕竟显得太离奇了,因此19世纪许多正统的希腊史学者都认为史诗完全是诗人任意想象的结果,没有可靠的基础。例如,英国最著名的希腊史家格罗特就以公元前776年为界限,将古希腊生分为“传说的”和“历史的”两大范畴,宣称荷马史诗中的人物和事件“不应被认为属于历史的领域”。[11]因此,一切有待于考古材料来证明。
与荷马史诗一样,荷马考古也具有很浓厚的浪漫色彩。为荷马考古奠定基础和取得惊人成就的,不是专业的考古家或历史学者,而是一个传奇式的人物——德国商人施里曼。他家境贫寒,14岁时便辍学在杂货铺当学徒工。但施里曼自幼向往铁马金戈的特洛耶疆场,陶醉于铿锵悦耳的荷马诗篇,决心有朝一日探挖古迹,寻找出化为废墟的特洛耶故城。经过艰难险阻,重重曲折,他经商致富,并通过勤奋自学,掌握了包括古希腊语在内的多种语言文字。1870年,施里曼由新婚妻子希腊少女索菲娅陪同,出资雇工,在达达尼尔海峡附近土耳其境内的希沙里克山丘开始考古发掘。时光流逝,寒暑三易,他们发现了多层城墙遗址,并终于在一座地下古建筑物的围墙附近掘出了大量珍贵的金银制作器皿,仅一顶金冕就由16,353个金片和金箔组成。施里曼兴奋地宣布,他发现了特洛耶国王普里阿姆的宝藏。[12]
1876年,施里曼再接再厉,在希腊的伯罗奔尼撒半岛迈锡尼遗址的狮子门内侧展开发掘工作,迅即发现了共计6座竖井墓的墓葬圈,墓内有无数精美的器物。例如,镶嵌黄金、凹刻猎狮图的青铜匕首,有两个手把、把上各有鸽子相对的高脚金杯[13],等等。特别是男尸脸罩金面具,胸覆金片,女尸佩戴金冠和其他金制首饰,童尸裹于金叶片内。珠光宝气,遍地黄金。啊,史诗不正是称迈锡尼为“富有黄金的迈锡尼”吗?面对一具在黄金面具下保存完好的男性尸体,施里曼电告希腊国王:“我凝视着阿伽门农的脸膛。”[14]
施里曼的成就举世瞩目,它证实了荷马史诗所说的特洛耶和迈锡尼古国的真实存在,揭开了希腊远古历史的新的重要篇章。然而,这只是一系列激动人心的发现的开始。1884年,施里曼在史诗所说的“大城墙的梯林斯”遗址,发现了位于坚固雄伟的城堡内的宫殿残迹。它的正厅、门廊、庭院和整个轮廓与荷马诗中描述的奥德修斯等人的王宫非常相似。特洛耶的发掘继续多次进行,一共挖出了9层遗址,所谓“普里阿姆宝藏”存在于从底层往上数的第2层。1894年后,施里曼的亲密助手窦普菲德认为第6层才是爆发特洛耶战争的普里阿姆的城市,而施里曼发现宝藏的第2层则要年代久远得多。[15]
“有一个地方名叫克里特,在葡萄紫的海水中央……有90个城镇……在众城中最大的城是克诺索斯,有一位米诺王从九岁开始便治理那个地方”。[16]这是荷马在《奥德赛》中所描述的克里特岛的情景。希罗多德和修昔底德也都报道了米诺王在爱琴海上的霸权[17];相传米诺王在克诺索斯修建了一座庞大复杂的迷宫。施里曼晚年在一封信中写道:“我想以一件伟大的工作来结束我一生的劳动,即找出克里特的克诺索斯诸王的史前宫殿”。[18]但是,他没有来得及实现这一愿望就去世了。
1900年,英国学者伊文思在克诺索斯进行考古发掘,很快就发现了一座围绕中心庭院修筑的、占地约6英亩的宫殿,房间众多,走廊萦绕,上下数层,楼梯曲折,墙上壁画精致,四处柱子林立。西宫主要为行政、祭祀和贮藏的所在,东宫则为国王和王后的寝宫,北部尚有剧场。宫内不仅有无数宝贵文物,而且发现出数以千计的书写着不同文字的泥版。文字共有三种:图形文字、线形文字A和线形文字B。除克诺索斯外,克里特岛在法埃斯特,马里亚和札克罗斯等地先后都有王宫遗址发现。一个迥然不同于古典希腊文化的、自成一体地独立发展达两千年之久的文化,在长埋地下约三千年之后重见天日了。伊文思用米诺王的名字称克里特文化为米诺文明。
史诗还描述希腊方面有位老英雄,名叫涅斯托耳,是派罗斯国王。他德高望重,参加过多次战争,特洛耶战后安返家乡,并在他的宫廷接待了奥德修斯之子帖雷马科。这个远古时代的派罗斯王宫究竟在何处?学者们一直有不同的推测。1939年,英国学者布勒根在伯罗奔尼撒半岛西南部美塞尼亚地区的阿诺安格里亚诺斯发掘出了一座宫殿遗址,可与迈锡尼、梯林斯的王宫相媲美,同时还发现了六百多块线形文字B的泥版。这表明迈锡尼时代希腊半岛已有文字,而且与克里特的克诺索斯所使用的一种文字相通。从1952—1963年,布勒根继续当地的发掘工作,最后发表了《西美塞尼亚的派罗斯地方的涅斯托耳王宫》一书。现在,学术界已公认阿诺安格利亚诺斯遗址就是涅斯托耳王宫的所在。
1952年,英国建筑师文特里斯释读线形文字B基本成功,宣布它属于希腊语系统。这是在希腊远古历史和荷马研究方面的一个重大突破。与此同时,在迈锡尼的狮子门外不远,又发现了新的竖井墓葬圈。它在时间上与施里曼发现的基本相同,相当于公元前17—16世纪。丰富的墓葬品为迈锡尼文明增添了新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