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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荣事迹钩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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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认为,朱元璋清洗异己以巩固统治的策略,集中体现在明朝统治完全稳固以后发动的胡蓝之狱中。其实早在明朝建国前,在由亲兵到皇帝的发迹过程中,朱元璋就已多次运用各种手段,铲除威胁其地位的伙伴、同事乃至上司,为攀升扫除障碍。一向为官私记载湮没的大将邵荣的事迹,就曲折反映了明朝建立以前江南红军内部剧烈火并的事实。
朱元璋军至正十五年(1355)渡江,所向披靡,到至正二十二年(1362)忽遭重创。年初苗军在浙东叛乱,三月陈友谅部降军在江西叛乱,均诛杀大批高级将领和官员。朱部元气大伤,不少重镇被陈友谅部收复。就在此时,朱军内部又发生了重大内讧。《实录》载:
秋七月……丙辰,平章邵荣、参政赵继祖谋反,伏诛。荣粗勇善战,与上同起兵濠梁,上待之甚厚。自平处州还,益骄蹇,有觊觎心,常愤愤出怨言。部将有欲告之者,荣惧不自安,与赵继祖俟间作乱。至是,上阅兵三山门外,荣与继祖伏兵门内,欲为变。会大风卒发,吹旗触上衣,上异之,易服从他道还。荣等不得发,遂为宋国兴所告。上召荣等,面诘之,具伏,曰死而已。上不欲即诛,系于别室,召诸将曰:‘吾不负邵荣,而荣所为如此,将何以处之?’常遇春曰:‘荣等凶悖,一旦忘恩义,谋为乱逆,不利于主公,将害及我等。纵主公不忍杀之,我等义不与之俱生。’上不得已,命具酒食饮食之,涕泣与诀,皆就诛。[1]
在有关叛乱的记载中,只有谈迁分析道:“彼渡江旧勋,俱鱼服之侣,臣主未定,等夷相视。见兵柄独握,未免为所欲为耳。”[2] 的确,当时朱元璋与诸将皆奉龙凤政权号令,并无臣主名分。但是朱元璋自渡江、攻集庆路以来,由副都元帅一路升至江南行省平章、丞相,至正二十一年(1361)又称吴国公,正声势煊赫之时。“渡江旧勋”应为其亲信班底,有何理由愤恨“兵柄独握”而敢于“觊觎”其位呢?
邵荣在《实录》最早出现于至正十五年义军渡江时:“上率徐达、冯国用、邵荣、汤和、李善长、常遇春、邓愈、耿君用、毛广、廖永安各引舟渡江。”[3] 从这个序列看,邵荣似位于朱元璋嫡系中,仅次于徐、冯的位置。但其未包括当时义军主要首领郭天叙、张天佑及其部属,并不可信。
俞本则记,先有徐达、汤和,后有邵肆、邵荣、廖永安等共五人,在攻克集庆路后、建立江南行省和行枢密院前升任同佥,三人以下有俞通海、邓愈、赵继祖等多人同时升院判 [4]。俞本所忆,时间或有参差,而事当非妄。参《实录》,徐、汤时攻守镇江,实为元帅。而《实录》载第二年三月:“升廖永安为行枢密院同佥,俞通海为行枢密院判官。”不久方有“汤和为枢密院同佥。”[5] 应即俞本所忆诸将升同佥之事。早在攻克集庆路前的至正十五年八月,陈闻“从邵四元帅克溧阳。”[6] 四当即肆,邵肆此时已拥元帅之号,地位自非寻常,可为俞本记录旁证。总之,在攻克集庆路前后,邵肆、邵荣与相对独立的巢湖水军首领廖永安,同为武将中官职最高者。而邵肆不久即阵亡 [7],廖永安于至正十八年(1358)底不慎被俘[8]。从此,最初三位高官仅剩邵荣一人。
《实录》载,至正十九年(1359)初,“平章邵荣破张士诚兵于余杭。”[9] 此时朱元璋本人也任行省平章,直到“是年五月,太祖为仪同三司、江南等处行中书省左丞相。”[10] 而徐达、常遇春、胡大海、邓愈等大将不过行枢密院佥院、同佥等,其余诸将多为院判、元帅。龙凤政权的行省、行枢密院官阶仿照元朝体制,丞相正一品,平章从一品,佥院等皆从二、正三、从三品官。可见,在朱元璋升任丞相之前,邵荣的地位与之相当,而远高于其他将领。
《实录》又载,至正二十一年三月,“改枢密院为大都督府。命枢密院同佥朱文正为大都督……以枢密院同知邵荣为中书省平章政事,同佥常遇春为参知政事。”[11] 改制的背景是年初“亳都升上为吴国公”12,朱元璋由一省长官升为凌驾于行省之上的吴国公,开始把原有的行省——枢密院系统改造为类似独立政权的体制,而高级将领多由行枢密院改任行省。从改官情况看,邵荣之外最高者徐达于七月升枢密院同知,年内转中书右丞 [13],不过正二品。邵荣仍然是诸将中地位最高者。
邵荣为何、何时由原任平章改为改制之前的枢密院同知?很可能是至正十九年五月朱元璋升行中书省长官丞相时,原同为平章的邵荣改任行枢密院最高官员:枢密院同知。俞本记至正十八年底,“上定诸将功,以邵荣、李善长为平章,除(徐)达、汤和为右丞,常遇春为参政。”[14] 所言当即次年定制后授官事。“邵荣、李善长”之谓,尽管时间记载有误,且李善长时远不及平章,但系对当时或后来文武最高官僚的记忆,当无大出入。由此,朱元璋升丞相、称吴国公的同时,邵荣虽于官位品级略有参差,而地位仍紧随朱元璋之后,远非其他将领可比。
《实录》对邵荣“粗勇善战”极少着墨,只有至正二十二年三、四月平定处州叛乱书之稍详:“上闻处州之乱,命平章邵荣率兵往讨之……平章邵荣等兵至处州,令院判张斌等分攻四门……平章邵荣及元帅王佑、胡深等兵攻处州,烧其东门,军士登城而入……以王佑守之,荣乃还。”[15] 在邵荣大军压境前,刚刚镇压宁越府叛乱的李文忠就以邵荣的名义虚张声势,使想趁火打劫的张士信军闻风丧胆 [16]。但宋濂提及处州之役,记安南翼总管季汶“勒部驻白岩,出其不意攻之。已而中书平章政事邵某亦引兵至,左右夹击。”[17] 行文中淡化邵荣的作用,并称其为“邵某”,笔法显然小心翼翼。
至正二十年(1360),陈友谅大军进逼应天府,朱元璋军在江边应战。《实录》载:“冯国胜、常遇春率帐前五翼军三万人伏于石灰山侧。”[18] 早在刚刚占领集庆路的至正十六年(1356),朱元璋就在行枢密院系统之外建立了帐前总制亲军都指挥使司,交由亲信冯国用统率,其众多亲信猛将精兵多属此系统。帐前亲军都指挥使司之名,应模仿元朝侍卫亲军都指挥使司 [19],元朝此司初设时就是三万人[20]。它下设“左右等翼元帅府”,有“前、后、左、右、中五翼”[21]。冯国胜是已经去世的冯国用之弟,“袭其职,仍掌亲兵。” [22] 结合常遇春、胡大海等以中、右翼元帅身份“宿卫帐下”的常见记载,可知此“帐前五翼军”一定就是帐前总制亲军都指挥使司所属的朱元璋部主力军。但亲历龙湾之战的俞本记:“上调常遇春拒长张于龙湾,邵荣拒五王于石灰山,徐达居中应援。数战不利,上调邵荣兵沿江西截战。”[23] “五王仅免,登舟而遁。”[24] 显然,在龙湾之战中总率朱元璋所称“精兵”的五翼军 [25],发挥关键作用的,不是常遇春等,而是邵荣。
综上所述,邵荣是地位仅次于朱元璋的大将,战功卓著而声名远播。这似乎可以解释其“觊觎”之心了。但是,如果邵荣的确是朱元璋手下老资格亲信将领,其地位何以远高于其他将领,而近于同朱元璋比肩呢?为什么各种官私记载均回避介绍这次叛乱的来龙去脉呢?《实录》介绍邵荣来历,只说与朱元璋“同起濠梁”,并不说其曾投奔或投降朱元璋,估计其与汤和类似,加入郭子兴义军不在朱元璋之后。而邵荣的身份,可对照被隐瞒的另一重要史实来查寻。
对红军渡江后从太平(今安徽当涂)四出攻略特别两攻集庆前后义军活动,《实录》载:
(至正十五年六月)方山寨民兵元帅陈野先以众数万来攻城……擒野先……众皆降……徐达克溧水州。
(七月)发兵攻集庆路,留陈野先于太平,命元帅张天佑率诸军及野先故部曲以行,兵至集庆,攻之,弗克而还。
(八月)复议遣兵攻集庆……上曰:我久知其不诚……野先既辞去,我师亦止不行。克溧阳县……陈野先既归,收其余众,屯于板桥……习伯融攻芜湖县,克之。
(九月)命元帅张天佑率所部军攻集庆。己亥,天佑等至方山,攻破左答纳识里营,走之。陈野先遂叛,与元福寿合兵来拒,战于秦淮水上。我师失利,天佑、郭元帅皆战死……陈野先追袭我军于溧阳,经葛仙乡,乡寨民兵百户卢德茂恶野先反复,谋杀之……其下复推野先从子兆先领其众。[26]
按《实录》给出的顺序,义军依次攻克溧水、溧阳、芜湖。但实情是汤和“分兵取溧水、句容,克而守之。”[27] 赵德胜则“诸将乃下太平,连攻芜湖、句容,取之。秋七月辛卯克溧水,八月破溧阳,公皆有功。”[28] 姑不论《实录》记攻克溧水的时间可能不确,其漏掉了所克城镇中位于集庆以东、距离城区最近的句容县,实属异常。
《实录》对红军八月攻克溧阳县,记载也仅寥寥数字 [29],一反常态地不记由何人率军。上引管军千户陈闻“从邵四元帅克溧阳”[30]。后来告发邵荣“谋反”者宋氏父子时任总管,曾经“从克溧阳”[31]。俞本记至正十五年“六月十六日,邵肆、邵荣、赵继祖、邓愈、毕高领兵克广德府,就命守之。七月,韦德成、邵肆领兵攻宣州,不克,韦德成溺死,邵肆阵亡。”32 攻克广德府是朱部克集庆路后的一次大战,后即以此为基地进攻宣州、长兴等。《实录》淡化处理为:“元帅邓愈、邵成、总管汤昌率兵攻广德路,克之。”[33] 而邵成、赵继祖亦皆参加了溧阳之役 [34]。考虑到韦德成是俞本后来的上司和恩主韦正义父 [35],此处记载当较《实录》可靠。结合告密者与邵荣之间、邵肆与邵荣乃至赵继祖之间的密切关系,考虑《实录》隐讳攻克溧阳、广德详情的书法,可以推断,攻克溧阳者与后来克广德者基本为同班人马,邵肆、邵荣、赵继祖、邵成以及后来告密的宋朝用父子等应自来有其渊源关系。
对红军第二次攻集庆路大败的经过,各种记载颇多歧异。《实录》提到陈野先被放还后屯驻板桥,郭、张军攻破元军于方山,遭陈军袭击。板桥位于集庆路城西南三十里 36,横亘于集庆路和红军大本营太平府之间,方山则在秦淮河上游汇流处,“在城东南四十五里高一百一十六丈,周回二十七里,四面方如城” 37,地形易守难攻,又面向句容、溧水、溧阳等丘陵地区,确为集庆路南方两大门户。陈野先部自淮西渡江后,一直“屯集庆城南之板桥”38,但《实录》又曾先言陈为“方山寨民兵元帅”,而明初刘辰回忆,陈野先余众也是“屯守方山。”[39] 不妨认为陈野先本占据板桥、方山两个据点,兵败归来只守板桥一地,而方山为元军所据。郭、张军攻克方山,才得以与陈野先合作攻城。
从《实录》的记载看,郭、张军似乎是在陈野先回板桥后与其相约,然后从太平府出兵北上合作攻城的,所以才会在猝遇叛变时全军崩溃。但俞本给出了郭、张军详细的进军路线:“郭、张二元帅督兵由官塘经同山进攻建康之东门,陈野先自板桥直抵建康攻南门”[40]。官塘在方山以南的溧水境内 [41],同山应即铜山,在“府东南七十里。”[42] 显然,郭、张军是从遥远的东南方向西北,从溧水、句容一带攻向集庆东门的,而不是直接来自太平府或靠近板桥的地区。
《实录》所载陈野先倒戈事件颇多疑点:
(陈野先初降,自念失计,当义军再议攻集庆时)有以其谋告者。上曰:“吾久知其不诚,然杀之恐失豪杰心。”乃召野先,谓曰:“人各有心,识见不同。从元从我,任汝所适,不相强也。”
(陈野先归营后劝义军缓攻集庆,)上知其诈,以书报之。
(陈野先)知其诈不行,复谋以计致上。密约元将左答纳识里至其营,佯言生得之,绐上临其军受俘。上曰:“此贼多诈,最叵信。姑许之,不往。”[43]
从与陈野先的三次斗智看,朱元璋早就明晓陈野先不肯叛元的用心,义军高层应当皆知其谋。但为何就在朱元璋决定“姑许之,不往”后,“命”郭、张军仍进攻集庆?郭、张军何以对陈野先丝毫不加防备,竟然让“野先邀郭元帅饮,杀之,擒张元帅献于福寿,亦杀之”[44] ?
《实录》于朱元璋对陈野先表示“不相强”之后、陈野先“屯于板桥”之前,如上引载“野先既辞去,我师亦止不行。克溧阳县。”确实,义军是在此后两个月才进攻集庆的。但“我师”所指不明,可以是义军全体,也可以是朱元璋嫡系或郭、张攻集庆军。至少,邵肆、邵荣所部没有“不行”,而是攻占了远在东南的溧阳县。结合郭、张军的进攻路线看,郭、张早在第一次攻集庆失败后就没有回太平府,或是在陈野先被放归前后率部东进,活动于集庆路东南地区,准备与陈野先、朱元璋合击集庆。当时朱元璋任全军左副元帅,兼守卫太平府的翼元帅,所以可以安居后方的太平府,郭、张二元帅先行出击更大的城市集庆,是合情合理的。而正因郭、张军早于或同时于陈野先离开太平,只要朱元璋不行通知,他们就无从得晓陈野先阴怀贰心的计谋,也无从明了朱元璋和陈野先的“斗智”。在朱元璋面对陈野先的邀请“姑许之,不往”后,郭、张军却开赴集庆城下了。而从战斗过程看,两军从相距遥远的不同驻地出发,分攻东、南门,是在实施事先约定的计划。显然,朱元璋“姑许之”,也就通知郭、张军陈野先将与义军合作进攻集庆了。
《实录》记,至正十六年三月朱军“至江宁镇,先攻陈兆先营,大破之。”[45] 江宁镇位于板桥以南 [46],宋濂记作:“大破陈野先营于方山”[47],此处“野”先当“兆”先之误,但“方山”可与上引刘辰语互证。刘辰未言“大破”,而是记为“太祖招之就降。”[48] 俞本也记为:“上亲统大军克板桥营,擒陈也先侄陈胜。兵不血刃,仍令胜统其众。”可见,朱元璋确实率军大张旗鼓地直达板桥,招降了远在方山的陈兆先。但《实录》似乎不愿提招降事,故在板桥制造了一场大战。
朱元璋后来对待陈野先余众十分优待,不但以陈兆先为心腹将领,还以投降的五百骁勇兵卒宿卫以收买人心 [49],此行为与朱元璋多疑谨慎的性格大相径庭。《实录》曾载:“陈野先以书招降其众,意其未必从,阳为招辞,阴实激之。不意其众遽降。”[50] 这样衷心投降的部众,又怎会跟随陈野先再降元军又袭击义军?朱元璋对陈兆先及其属下出奇顺利的招降和不平常的优待,更与陈军与红军不久前结下的深仇大恨不协调。看来,这次倒戈完全可能是朱元璋与陈野先合谋,消灭挡住朱元璋升迁之路的郭、张二帅。当时元朝方面痛悼陈野先,完全没有认识到朱元璋与陈野先的计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