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大全>古代文学>从孙悟空和猪八戒身上看崇高与滑稽之美(一)

从孙悟空和猪八戒身上看崇高与滑稽之美(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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俳谐,是中国古典文学的传统特色之一。由于古人提倡“诗庄”的缘故,在唐代以后俳谐主要是体现在戏曲小说中。金末元初的元好问在《论诗三十首》中写道:“曲学虚荒小说欺,俳谐怒骂岂诗宜。”这位诗人颇有点轻视戏曲小说,但这二句诗也从反面说明了中国古代的戏曲小说较之诗歌具有更多的俳谐色彩。俳谐,意思与滑稽相近,《史记索隐》引隋代姚察说:“滑稽,犹俳谐也。”明代王骥德《曲律》说:“俳谐之曲,东方滑稽之流也。”中国古代戏曲小说中的俳谐滑稽色彩,至《西游记》发展到登峰造极的地步。这主要表现在:前代的文学,只出现一些俳谐手法、俳谐情节,没有出现俳谐典型。元末明初的《水浒》《三国演义》虽然有些典型形象也带有俳谐色彩(如李逵、鲁智深、张飞),但是,俳谐不是那些典型形象的主要特征,而是次要的因素。迨《西游记》出,中国文学史上才真正出现家喻户晓的俳谐或滑稽典型。
车尔尼雪夫斯基曾说:“丑,这是滑稽的基础、本质。”(《论崇高与滑稽,)但是,中国古代文论所说的俳谐或滑稽,含义并不完全如此。《文心雕龙・谐隐》在解释“谐”时说:“谐之言皆也。辞浅会俗,皆悦笑也。”又说:“是以子长编史,列传滑稽,以其辞虽倾回,意归义正也。”“悦笑”,指出了俳谐滑稽特点之一是具有逗人笑乐的喜剧性效果;而“意归义正”,则又指出了俳谐滑稽的特点之二是寄托了庄严、正大的意义。这种寓庄于谐的滑稽,显然不是以丑为基础,而是以美为基础。我国现代一些美学家,将以丑为基础的滑稽称之为否定性滑稽,而将以美为基础的滑稽称之为肯定性滑稽,我们是赞成的。
肯定性滑稽则是采用了美的内容、丑的外观。如《巴黎圣母院》中的敲钟人--卡西莫多,外貌的丑陋与美好的心灵矛盾着。又如我国京剧《徐九京升官记》中的徐九京,豫剧《七品芝麻官》中的唐成,以及《西游记》中的孙悟空、猪八戒都属于这一类。他们都是在滑稽可笑的外表下透露出人格中肯定的因素。生活中的滑稽表现形态是多种多样的,用否定、肯定性来概括是囊括不了的。在很多情况下,否定性、肯定性,相互渗透、相互转化,于是在滑稽中也可能渗透着崇高,在喜剧中也会结合着悲剧的因素。这是因为生活本来就是丰富复杂、充满着矛盾的。滑稽作为美的一个范畴,毕竟有着共同的审美特征,这就是滑稽是指生活中这样一类事物,由于其本质与现象,内容与形式的尖锐矛盾和不谐调,其存在形态和运动方式,出现了某种背离、乖谬、倒错等等的反常现象。
滑稽是人类社会所特有的现象。自然界本身无所谓滑稽的,自然界中的动物也只有在它们动作、姿态等方面类似人类时才给人以滑稽感。无论是螳臂挡车,还是鸭子、企鹅摇摇摆摆的走路的姿态,孙悟空的猴象,猪八戒的好色、贪吃、嗜睡等,他们之所以显得可笑,因为能让人联想到人的某些行为举止。正如车尔尼所指出的那样,“在无机界和植物中,滑稽是没有存在余地的。严格说来动物也甚少是滑稽的。滑稽真正领域在人、在人类社会、在人类生活。”在社会生活中丑角往往力图扮演正剧的角色,以掩盖自己真正的本质,结果反而欲盖弥彰,自相矛盾,滑稽可笑。“四人帮”覆灭前的种种浊劣表演,就是一出生动的滑稽剧。反革命却偏偏要装成革命的样子,被历史唾弃的小丑却偏偏要打扮成时代的英雄,甚至被押上审判台还要摆出昔日的威风,其结果弄得被人嘲笑的可耻下场。
《西游记》中的猪八戒,是一个非常成功的滑稽典型。上述两种滑稽,在他身上均有所体现。吴承恩在塑造这个形象时,继承了前代俳谐文学“嗤戏形貌”(《文心雕龙・谐隐》)的传统,但在这方面有很大的发展,那就是将人的特点、神魔的特点和猪的特点巧妙地结合。作品经常以嘲弄的笔墨描写八戒那像猪的丑陋的形貌。这种滑稽,可算是一种否定性的滑稽。但是,猪八戒还有另一种寓庄于谐的滑稽,即肯定性的滑稽。《西游记》继承了元杂剧和元末明初南戏的插科打诨的传统,它经常通过猪八戒的科诨进行社会讽刺。在这方面,《西游记》也有新的发展。元杂剧和南戏中的科诨,是穿插的,有时和剧中人物性格并不完全一致。猪八戒的科诨,则与他的性格水乳交融。如第93回在布金禅寺,沙僧暗劝八戒吃饭“斯文”些。八戒就急得直叫:“‘斯文!’‘斯文!’‘肚里空空!”这既是对明代那些缺乏真才实学的八股土子的讽刺,又紧扣了猪八戒贪吃、食量大的特点。
《西游记》通过猪八戒的科诨表现的寓庄于谐,这是比较明显的,有的《西游记》研究论文已经涉及。在猪八戒身上还有另一种比较含蓄的寓庄子谐,《西游记》的研究者们尚未注意,这里着重说一说。
《西游记》不仅以滑稽的笔墨描写了猪八戒贪吃、贪睡、好色、自私等丑陋性格,而且以俳谐的语言揭示了他这些性格缺点产生的社会根源。猪八戒作为人,他有种种人的正常生活欲望(吃饭、穿衣、睡觉、娶妻),但是他被迫当了和尚,佛教的清规戒律,下层和尚受奴役的地位,使他的正常的生活欲望得不到满足。他为什么贪吃?他自己再三作过交代:“常言道:‘依着官法打杀,依着佛法饿杀。’”(第八回)“我从跟了师父这几日,长忍半肚饥”。(二十回)“常言道:‘斋僧不饱,不如活埋’哩。”(四十七回)这些话表明,他的贪吃,完全是“饿杀”的佛法逼出来的。他为什么贪睡?第37回写他半夜对唐僧发牢骚:“原说只做和尚,如今拿做奴才,日间挑包袱牵马,夜间提尿瓶务脚,这早晚不睡,又叫徒弟作甚?”这说明他的贪睡,是日夜劳累过度的奴仆处境造成的。他为什么好色?也有过辩白:“常言道:‘和尚是色中饿鬼。’那个不要如此?”(二十三回)这说明他的好色,也是佛教的禁欲主义造成的。他为什么自私?第76回写他解释存“四钱六分”私房的原因:“这是什么私房!都是牙齿上刮下来的,我舍不得买来嘴吃,留了买匹布儿做件衣服”。这也说明他的自私,是“这呆子裤子也没得穿”的正常温饱要求得不到满足造成的。总之,作品通过猪八戒的自我解嘲,揭示了他的性格缺点是宗教的清规戒律和封建等级制度的畸形产物。因此,猪八戒的那些性格化了的俳谐言行,寄托了更深一层的严肃意义,即反宗教束缚和封建压迫的社会意义。还值得注意的是,猪八戒的这些牢骚,大多是引用的“常言”,这意味着,上述情况不是个别的偶然的现象,而是封建社会中常常出现的现象。由此可见,当代《西游记》研究中一种很有影响的论点,即认为猪八戒是“小私有者”的典型,是值得商榷的。这种提法太宽泛了,因为在私有制社会,除剥削者外,几乎所有的,有人身自由的人(士农工商等)都是小私有者。我们认为,把猪八戒看成是封建社会失去人身自由、正常生活欲望得不到满足的那部分人(如下层和尚、奴仆)的典型,似乎更有说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