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红袖”和“情痴”――兼析“政治历史小说”说及其论证方法(一)
详细内容
曾杨华同志的《“红袖”与“情痴”,爱情与政治》①是一篇引人注目的文章(以下简称曾文)。它举出脂铨本凡例末尾的一首七言律诗,认为是批者“对全书的一个总评”,并特别指出颈联“漫言红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长”。“对理解《红楼梦》的主题有不可忽视的意义。”
首先,曾文引《世说新语・纰漏》“任育长”条,论证“情痴”的本来意义,是指“一个政治上抑郁‘失志’,行为异常,不合时宜的乖僻人”,“和男女风月之情毫不相干”,认为“在宝、黛二人身上,并不排斥他们也有儿女之情,只是作为‘情痴’来说,他们还有比儿女之情更丰富、更重要的政治涵意”。
接着,推断批者的观点是,“此书中既写有儿女的爱情婚姻悲剧,又有叛逆者的政治悲剧。……前者不可忽视,后者尤其重要”。
然后,从《红楼梦》的内容、作者的意图和写作方法方面寻求印证并作出结论说:
从作品的客观内容以及作者的主观意图来探讨,《红楼梦》都是一部政治小说,而非爱情小说;虽然爱情也是其中的一个重要部分,但不能含混两者的关系。”“漫言红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长’,……全面而又主从分明地道出了两者之间的关系。尽管曾文说的是“政治小说”,字面上微有不同,但从实际内容看,和曾经流行于一时的“政治历史小说”说,完全是一回事。但是,它提出了新论点,即“红袖”“情痴”一联是《红楼梦》内容的概括;它还提出了新论据,即从《世说新语・纰漏》“任育长”条找到了“‘情痴’的本来意义”。
本文将针对这点和有关问题,作一点辨析,谈一点看法。
(一)
为了论述的方便,全引《世说新语・纸纰漏》“任育长”一条如下:
“任育长年少时,甚有令名。武帝崩,选百二十挽郎。一时之秀彦,育长亦在其中。王安丰选女婿,从挽郎搜其胜者,且择取四人,任犹在其中。童少时,神明可爱,时人谓育长影亦好。自过江,便失志。王丞相请先度时贤,共至石头迎之。犹作畴日相待,一见便觉有异。坐席竟,下饮。便问人云:‘此为茶为茗?’觉有异色。乃自申明云:“向问饮为热为冷耳。尝行从棺邸下度流涕悲哀。王丞相闻之曰:‘此是有情痴。”曾文据此做作出论断云:
“这里描绘的任育长,虽是一个美貌少年,但却不是一个风月场的爱情主角,而是一个政治上抑郁‘失志’,行为异常,不合时宜的乖僻人,这就是‘情痴’的本来意义。后人也是这样理解的,欧阳修《玉楼春》词有说:‘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就是很好的证明。”
上述任育长故事无关乎爱情是确实的,但是“政治上抑郁‘失志’”,云云,根据何在呢?
按“失志”,《左传・成公十六年》云:“姚句耳先归,子驷问焉,对曰:‘其行速,过险而不整,速则失志,不整丧列。志失列丧,将何以战!’”“失志”下在预注云:“不思虑也”。又《左传・哀公十六年》云:“夫子之言曰:‘礼失则昏,名失则愈。失志为昏,失所为愈。”,(《史记・孔子世家》也同样引了这一段话。)宋玉《神女赋》述梦境云:“寐梦妙之,寤不自识。阁兮不乐,怅尔失志。”王褒《九怀・尊嘉》云:“将息兮兰皋,失志兮悠悠。”据此,任育长的“失志”,是昏愦、糊涂的意思。他少时“神明可爱”,过江后变昏馈了,以至于举止言谈都有些异常了。从上下文看,恰相符合。在实际生活中一样的事例是常有的。
曾文所以说“‘政治上’抑郁‘失志’”,大约是把“失志”解作失意了,其实“挽郎”不过是送葬时唱挽歌者,并不是官职。少年尚未入仕,自说不上政治上得意;刚一过江,尚未与迎者相见,就叙他“失志”,显然不是指功名际遇上的失意,而是指情态表现上的昏馈,这点,只要对叙述层次、章法结构稍加留意,即可晓然。
也许有人会诘问,难道“失志”就不可以作失意解吗?答曰:同一词汇的含义,在不同时期是可能发展变化的,不同作者用于不同情境也是可能彼此歧异的。如钱起《同邬戴关中旅寓》的“更惜忘形友,频年失志同”,《送郭秀才制举下第南游》的“失志思浪迹,知君晦近名”,就都是把“失志”作为“失意”解的。但这和任育长的故事毫不相干,也不能给曾文的解释帮上什么忙。除了上文所述例证,故事本身的逻辑,语言的层次和结构等项以外,还可以补充一点有力的证据。任育长故事,被归人“纰漏”一类,和“谗险”、“尤悔”、“惑溺”等类同列。“纸漏”有错误、漏洞,也就是现行口语中的做错事、出漏子,和“纰漏”近而义同。《礼・大传》云:“五者一得于天下,民无不足,无不瞻者;五者一物纰漏,民莫得其死。”注云:“纰缪,犹错也。”再看《世说新语・纰漏》一类中的故事,如,王敦尚舞阳公主入厕,称“塞鼻”用的“干枣”食尽,又不识“澡豆”,“倒着水中而饮之”,“谓是干饭”,为群婢所笑;蔡司徒渡江,见“彭蜞”,误以为蟹,烹食,“吐下委顿”;殷仲堪父“病虚悸,闻床下蚁动,谓是牛斗”:也与此义正相符合。凡此,均足说明任育长的“失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既然“失志”无关于政治,那么“有情痴”自然也说不上什么“政治涵意”。为了弄清问题。有必要多费点笔墨。
从任育长的过江后的表现看来,是和王敦由于寡识、粗鄙所闹的笑话有所不同,属于精神状态的异常。因而,“有情痴”应理解为出于天分或性分的痴愚状态。“有情痴”未见出处。但“有情”为佛家语,即梵语“萨捶”,旧译为“众生”,新译为“有情”,从佛学的观点看,“一切动物”皆为“有情”。两晋、南朝正是佛学盛行之际,“有情痴”,当系佛家语的借用。
至于欧阳修的“人生自是有情痴”句,且引全文来看:尊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且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③
这里的“有情痴”似源于王丞相的话,指出于天性或性分的真挚之情。从全词的情境来看,所谓“有情痴”,也未始不包含儿女之情,不过因其发自内心,比起表面的风月之情,更为深切罢了。无论如何,欧阳修所说的“有情痴”,完全牵扯不上什么“政治内容”或“政治涵意”。
于是,我们可以看到,“漫言红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长”,其实是指黛玉、宝玉的爱情故事而言,并无深文微言,如果认为“它对理解《红楼梦》的主题有不可忽视的意义”的话,那么恰恰构成了对于曾文所强调的“政治历史小说”说的有力否定。这恐怕是作者意想不到的吧。
(.二)
“政治历史小说”说,虽曾经风行一时,但那时谁也没有认真探究过。近几年来,不少同志从文艺理论、中外小说史和《红楼梦》的实际内容,已经论证此说是站不住脚的,不切实际的。继续持此说的同志已经不多了。就是这些同志,或多或少地觉察到“政治历史小说”说的缺陷,而不得不采取了“《红楼梦》在一定意义可以说是一部政治历史小说”,“就这个意义而言,称《红楼梦》是政治历史小说是可通的”,“可以而且应当把它作为政治历史小说来读”⑤之类比较含糊、退让的提法。也有的同志提出了这样的看法:“‘政治历史小说’的提出,有其要强调的特定含义,如果不说清楚这含义是什么,便作为一般名词来指称这部小说,难免会令人费解,甚或可能引起某种误解,……所以我赞成不笼统地称之为‘政治历史小说’。”⑥只有曾文毫不含糊地断言《红楼梦》“是一部政治小说,而非爱情小说”,异军突起,引人注目。然而,它的新论点和新论据实际上不能成立。它对于作品内容、作者意图和写作方法的探讨,和前此持“政治历史小说”说者并无二致,论点和论据都没超越他们。这里也无须一一再加辨析。我觉得冯其庸同志在《关于当前〈红楼梦〉研究中的几个问题》的一段话,说得很好,这里摘引如下:
“所谓‘政治历史小说,。它应该是指小说的内容是描写历史上的政治斗争事件的,小说的主要人物及其有关的主要情节,也应基本上是历史事实而不是虚构的。”“如果仅仅因为小说的某些内容直接或间接与政治有关,因而就给予这部小说以‘政治历史小说’的名称,那么这个名称的内涵就很宽泛,这样也就没有任何实际意义,反而会造成混乱。”
“我认为对《红楼梦》的‘政治历史小说’,的说.法,应该予以澄清和纠正。以免继续造成混乱。事实上,曹雪芹当时创作的《红楼梦》,既非政治小说,更非历史小说,而是地地道道的描写当代现实的文学。……它具有深刻的社会内容和政治意义,但这是就作品的社会意义来讲的,不能因为作品具社会历史、政治意义,因而就称它为‘政治历史小说,。这个界线我认为一定要分清楚,否则这个‘政治历史小说’的概念就没有客观标准,就会造成认识上和理论上的,混乱。”⑦
这些话,是值得曾扬华同志和其他持“政治历史小说”说的同志们认真考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