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行于夜
详细内容
题记:零点的鬼。走在街上。十分小心。害怕。跌倒。变成人。
――顾城《鬼进城》
23点50分,这夜空不是黑的。发红,发黄,又泛着一层灰。诡异的颜色。是血溶入土中,再撒入一把骨灰。坟墓的颜色。不远处工地上吊车的剪影宛如一座座巨大的十字架,矗立在夜幕中,一幅漠视一切的样子。四周楼房的灯火稀稀落落,隔着幽暗的窗帘飘忽不定,犹如团团虚张声势的鬼火。不知不觉,周围的世界已成为一座墓园。站在窗前,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活着。
或许我已离开这人的躯壳,我是天台上的那只鬼。吃随风飘落的树叶,喝被云遗弃的雨水,吹沾满污迹的塑料袋,逗弄潮湿闷热的空气。我立于这片似黑不黑的夜,俯瞰每一扇沉默的窗口。已熟睡的人们呐,我诚心诚意祝你们今晚做个噩梦,在窒息的一霎那清醒,在片刻的清醒中领略那微小的幸福。而我在这临近午夜的时刻,也该活动活动筋骨,去寻些开心了。几缕夜风划过,我跳上其中一缕,飘向那个灯火正浓的地方。
这里标志着人类对光的崇拜,这里流动着人类对暗的谄媚。这里是天堂般的地狱,这里是地狱样的天堂。走在这条溢满欲望的酒吧街上,嗅着那酒精与香水混杂的迷人气息。我再次沉浸在人类放纵的快感中。看看那处处霓虹流彩。在这夜的深处,必定有人血如泉涌,否则这霓虹怎能红得如此妖艳夺目?听听那四周劲爆或婉转的乐曲。在这夜的深处,必定有人声嘶力竭的哭喊,若非如此这歌声为何那样醉人心弦?我舔了舔干涩的嘴唇,随即穿过右手边酒吧的木门。
面目和善的老板微笑地端详着自己酒吧的繁荣景象,不时同刚进门的客人打着招呼。唯独忽视了我。磁性的男中音从天花板的扩音器中飘出,慢摇的R&B曲调正摇动着酒吧间里男男女女的灵魂。充斥在空气中的酒精味儿像条柔软滑腻的舌头舔遍我的身体,诱惑得我口干舌燥。我想抬手叫来侍者,随即又放弃了这自讨没趣的举动。我环视一下四周,寻找一个能有酒喝的去处。基本上我们鬼对酒是不挑剔的(不付钱当然没有挑剔的资格),只是觉得装腔作势的鸡尾酒不如醇厚朴实的啤酒来得真挚,香醇柔和的白兰地不如浓烈奔放的威士忌来得热情。扫视了一圈,最终将目标锁定在一张四人桌上。夸夸其谈的同伴,三缺一的绝佳位置,加上满桌的扎啤。一切尽合我意。
“听说今天下午四环上又出事儿了。三辆车追尾,两辆大货把中间那小奥拓都挤扁了。车上一家三口,一个都没活了。真TM惨。”对面的三角眼说到。
“这有什么惨的?去年那场大雾还记得吧。京津唐高速路上,七辆车撞在一起,其中还有一辆液化石油气的运输车。当时那段路上就是一片火海,好象死了~”左手边的竹竿琢磨着这场火要烧死多少人才合适。
“你们都是听的新闻报道,谁亲眼见识过那场面?没有吧。三月份,一辆小学的校车过桥时桥墩塌了,整辆车翻到水里。当时我开车就跟在那辆校车后面,亲眼看见翻车那一幕。我当时那个汗呐,幸亏我是在校车后面,要不然翻的可能就是我呀。嘿,车上四十二个孩子全玩完了。那才真叫个惨。”右侧的胖子兴奋得吐沫星子乱溅,那些吐沫像子弹一样穿过我的身体,我开始庆幸自己没有脸。
不过人类的想象力还真是厉害啊,这等惨事都能拿到酒桌上吹嘘。真替那些死人感到悲哀呢。话说回来,在这个1300万人的城市,死几十个人算什么呀。这种惨祸几乎天天发生,人们早就麻木了。只要死的不是自己,那就天下太平。这些死人们的唯一价值,也就是作为活人们酒桌上的谈资,略祝酒兴罢了。
看着这三人侃兴渐浓,一个个兴高采烈,满眼发光。我可真是求之不得。趁着竹竿得意洋洋地讲述邻居家的孩子是如何打断他父亲腿的时候,我一口气吸干了他杯中的半杯扎啤。呸、呸、呸,怎么这家伙的口臭这么厉害!臭味儿都溶到酒里了,真TM不爽!
“咦?!酒呢?我记得还有半杯啊?”竹竿疑惑地盯着自己的杯子。
“你丫行不行啊?刚喝这么点儿就高了?”三角眼怪笑了两声。
“不是啊,明明还有~”
“得啦,不就半杯酒吗?瞧你那心疼样儿。小姐,来三扎啤酒!”胖子招了招手。
我暗挑大拇指,瞧瞧人家胖子,就是大气。等待啤酒的过程里,我再次环视这店内情欲旺盛的男男女女,有打情骂俏,有放声大笑,也有那醉眼朦胧沉默不语,好个气氛和谐的游乐场。坐在吧台尽头的一男一女,女孩已经醉得不成样子,蓝衬衫的男子依然一杯杯地劝酒,口中不断说着柔情蜜意,下面隐藏着那根蠢蠢欲动的生殖器。那根棍子一抖一抖,竟引起了共振,于是这酒吧内几十根棍子齐刷刷立起,以同一个节奏跳着舞。在这酒精弥漫的房间点燃的情欲终归要在夜深处的某扇窗内得到发泄,只是在那之后还剩下什么呢。女孩终于倒在吧台上不省人事,男子嘴角漾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伸手搀起女孩走向门口。临出门口,男子与面目和善的老板打了声招呼,两人相视一笑。我看到老板那常挂微笑的嘴唇后面,藏着一排黑黄的牙。
回过神,漂亮的姑娘已经将三扎啤酒摆到桌子上。打量着这些金黄的液体,我寻思着该如何把它们喝到肚子里。苦思冥想时,我瞟到胖子色迷迷地笑着,那只肥手正伸向姑娘的屁股。天助我也!嘿嘿,既然你想摸,我就让你摸个够,也算是对你请我喝酒的回报。我冲胖子的手吹了口气,那只手就像被磁石吸住的铁片,紧紧贴到姑娘的屁股上。姑娘“啊”地叫了一声,急忙往前走。可怜毫无思想准备的胖子一个重心不稳从椅子上摔下来,而那只肥手还紧紧贴在姑娘的屁股上。
“你快放手!”姑娘叫道
“我是想啊,可是。”胖子脸已经憋红了,使劲想收回自己的手。可那只手就是粘在姑娘的裤子上不肯离开。
“嗨,哥们儿。再努把力,人家姑娘的裤子就开洞了。”旁边有人幸灾乐祸地喊了一声,霎时间全酒吧的人都将目光投向这里。
“哈哈哈~~~”两秒钟后,哄堂大笑。三角眼笑成了圆形。竹竿折成了90度。
我也想笑,可我没那功夫。我挨个审视三扎可爱的啤酒,最后决定一视同仁把每杯都喝光。将最后一滴吸干后,我心满意足的打了嗝。啊,好久没有这么痛快过了,这还都得感谢你呀,胖子。我这才想起胖子那只肥手来。在我干掉三扎啤酒的时候,酒吧内已演化出一幕奇妙的景象。老板带着两个侍者扯着姑娘的腰,竹竿和三角眼拽着胖子的胳膊。好像一场拔河比赛,旁边还有不少观众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嗨,瞎拔什么呀。直接用剪子把那块布铰下来不就行了。”有人提议。
“对呀,对呀,也让我们见识见识这姑娘的屁股是什么做的。”有人起哄。
看着姑娘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觉得这玩笑有点开过了。我朝胖子的手吹去一口气,两边的人收力不及全部摔倒在地上。姑娘抹着眼泪跑进吧台,胖子三人则在一片哄笑声中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见鬼了,真TM见鬼了。”刚从这场闹剧中解脱的胖子一边揉着红肿的手掌,一边愤愤地低声吼道。
“哎?酒呢?酒被谁喝了?”竹竿扭头看看四周,“哪个不要脸的混蛋喝了我的酒?”
嘿嘿,不要脸?这句话是骂你们这些有脸的家伙。我本来就没有脸,还有什么要不要的。
“别吵吵了,不就是几杯酒吗?老板,再来十扎啤酒!”还在感到憋屈的胖子冲吧台大吼一声。
不愧是胖子,这么快就从刚刚的挫折中恢复过来,有气魄!挪用人类的一句成语:知耻后勇!
老板亲自把啤酒端了上来,并对刚刚发生的事表示歉意。唔,歉意?嗯,歉意。
胖子没说什么,只是冷哼了一声。啧啧,了不起的脸皮。
夜色兀自加深,只是这里仍然灯火通明。这里的人就好象是为夜而生的,不会为时间的流逝而感疲倦。喝酒的喝酒,调情的调情,而我的同桌们依然口若悬河,自吹自擂。
“打架了!”不知谁在外面欢呼一声。于是酒吧里三分之一的人走了出去,其余的扭头看了一眼门外,便接着啜酒聊天。我身边的胖子低声咒骂了一声“打个架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随后继续向同伴们讲述上个周末是如何把一个未成年的小姑娘骗上床。MD,原指望这帮家伙会出去看热闹,桌上的酒就全归我了。现在只能看着这胖子口沫横飞的自吹自擂。每当说到兴起,胖子的嘴角就会流出一丝不知是酒水还是口水的液体。实在够恶心,我遂决定出去‘观架’。
MD,又被骗了。原本以为喝不到酒,起码能看场精彩的‘斗人’。可这场面哪里是打架?!只看见四个帅哥围在一起不停地踢着什么东西。旁边两个美女不停地叫好。新式足球?我对人类发明新游戏的本事向来是佩服得很。可当帅哥们踢累了,中场休息的时候,我才看清滚出来的不是什么球,而是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那衣衫破烂的孩子已经没有了呻吟的力气,唯有一缕缕鲜血从嘴角不断溢出。啧啧,看看我早先说什么来着,这夜的深处,必定有人血如泉涌。
“这孩子怎么了?”
“好像是个乞丐,追着人家要钱来着。”
“可能是个小偷吧,不然用不着下这么狠的手。”
“听说是这小子对女孩动手动脚,然后~”
“你丫有脑子吗?瞧他瘦成那样,连肚子都填不饱还有那个色心色胆?其实是这么回事。。。。”
听着这些观众评论,我嗤之以鼻。在这个杀人都用不着理由的世界,打个人还用追寻原因吗?看看那肌肉健硕的帅哥,再看看那笑得花枝乱颤的女子。这夜晚不正是人们展示力与美的舞台吗?
膨胀的欲望,生出梦幻般的花朵,用鲜血滋润,在夜幕下绽放,妖艳的美,醉人的香。
看着众帅哥已没有进行下半场的意思,老板叫来侍者把男孩抬到路中间,擦干离门口不远处的那滩血迹。
“打电话叫车把他拉走。”老板突发善心。
“嗯,是打120还是999?”
“你傻呀?叫来救护车,是你掏钱还是我掏钱?”
“那打110吧。”
“TMD!要是警察来了,你立马给我卷铺盖滚蛋!打119!”
“可那是火警啊?”
此时此刻,那满身血污的孩子,那得意洋洋的帅哥,那眉开眼笑的女子,那若无其事的老板,那幸灾乐祸的酒客。眼前这一幕让我再一次搞不懂人们为什么谈鬼色变。我们不过是爱捉弄捉弄人,爱搞点儿无害的恶作剧。可人类对待自己的同胞可是真刀真枪,各式各样残忍的方法叫我眼花缭乱、叹为观止。而今晚这一切不过是发生在这世界上的一个小把戏而已,更厉害、更精采的大戏正在这世界的各个角落不断上演。要我说,人真的没必要怕鬼,反而我们应该怕人才对。有个叫顾城的家伙曾写过这样一句诗:‘零点的鬼。走在街上。十分小心。害怕。跌倒。变成人。’我现在越来越肯定顾城也是个鬼,不然他怎么对我们那么了解呢?我们鬼,天不怕地不怕,怕的就惟有一样:变成人。
被置放到路中央的男孩,身体摆成了奇怪的形状。活像被上帝遗弃的玩偶。我俯下身去,看着他那双业已呆滞的眼睛,没有仇恨,没有愤怒,没有痛苦,没有悲伤,没有希望也没有绝望。唯有眼角的血水与泪水混在一起,啪哒啪哒滴在地上。那声音真动听,像雨点落如湖心,引起一圈圈波纹,不断扩向远方。像是在招引,在呼唤。可他在召唤什么呢?在召唤上帝的怜悯?在责问她为何将自己抛入这可怕的世界?时至今日,难道你还不清楚上帝是那个心肠恶毒的小姑娘吗?我轻吹一口气,吹合他的双眼,却吹不干那滴滴不断的泪水。我起身,环顾周遭光怪陆离的世界,忽然感觉身体变得沉重起来。
怎么了,我这是?我是来寻开心的呀,应该大笑才是。可为什么想哭呢?我是个鬼啊,怎能为这人世而哭呢?难道我要变成人了吗?不可以,绝对不可以!我慌忙中跳上夜晚乱窜的气流,拼了命地逃离这里。
可惜,无论逃到哪里,鬼都是终将要变成人的,就如同我终将回到这扇窗前。我端视这迷离无序的夜空,见不到一丝星光。我吹开每扇疲惫的窗口,默默注视那些被黑暗包裹的灵魂。在那黑暗中,有个孤独的老人正渐渐死去。在那黑暗中,有个陷于恐惧中的孩子盯着天花板瑟瑟发抖。在那黑暗中,有对相拥而眠的夫妻沉浸在各自的梦中与情人温存。在那黑暗中,有一双双血红的眼睛,有一排排雪白的獠牙。在那黑暗中,有人血如泉涌,有人声嘶力竭。在那黑暗中。。。。。。。
然而这一切的一切都与我无关。我所要做的只是站在这扇窗前,静静等待黎明的降临。等着第一道阳光洒下,赐予我一双冷漠的眼,一张谎言的嘴,还有那层虚伪的外皮。于是我又变成人,在那裹紧我的虚伪中得到安宁。于是我会说出每一句轻声细语,即使心中想大声吼叫。于是我会对每个人面带微笑,即使心中想放声哭嚎。于是我会走在明天阳光充沛的大街上,赞颂这世界的美好。
明天。明天。。。
后语:并非对这世界心存不满,只是时常因不能理解它而感惶恐不安。
并非无视这世间的阳光明媚,只是今夜黑暗占据了我的眼。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