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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丙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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丙巳先生的服饰很有特点,总比流行款式慢一拍。上世纪七十年代,流行夹克的时侯,他穿一领过时的中山装;八十年代,人们纷纷换上皮夹克、他才有了件近于土色的的卡便装;九十年代,满街西装革履,他也有了西服领、紧袖口的休闲装。以后,款式变换频率加快,丙巳先生追赶的脚步也加快,但总还是慢上半拍。

  丙巳先生的思想却不慢,冷不丁还会突出超前。譬如,八二年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邓小平先生提出‘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丙巳先生便私下在他填写的词《永遇乐》里,高声吟唱:

  “逢盛世,享太平年,读英雄书。”

  过了不久,他还推出一个名曰“排队说”的理论。他说:如果毛主席共同富裕的经济政策是让我们老百姓站成一列横队,那么,邓公就是叫了个“向右转”,变成了纵队。毛泽东的横队始终也没有左右看齐过,时不时有人突前,便免不了挨教练的棒子。而纵队有人在前边跑,有人在后边追,排队尾的也比先前脚步快。此论一出,丙巳先生声名鹊起。育才中学人人刮目相看。感叹咱学校竟出了位土专家。

  其实,丙巳先生的真实姓名叫孔秉思。是他的父亲老孔早在他诞生以后、满月以前就取下的。满月那天,当众宣布,满堂喝彩。这大约是因为“五四”以后的文化人追逐新思想、崇拜思想家。一位老孔的同学在敬酒时问老孔:“是不是想让儿子成为马克思那样的大思想家?”老孔连说:“不敢,不敢!”总之,从此以后,小孔就一直沿用父亲的定名,未敢轻动。

  在有关他的所有文字档案,包括身份证、户口本,以及育才中学宿舍门前的名牌,一概是‘孔秉思’。问题出在他发表了几次演说以后,有人想揶谕或曰取笑他,先是叫他‘孔乙己’。以为他与鲁迅先生塑造的孔乙己十分相似。无论是外形还是气质,他那挚着、天真、以及文绉绉的神情都惟妙惟肖。只是由于时代过于久远,缺乏新鲜感,传播维艰。不知哪一天,谁呼了声“孔丙巳”,便“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一般,立即风靡育才。

  若要问丙巳先生的思维何以如此敏锐,理论功底何以如此深厚,还得从先生的身世说起。

  丙巳先生的家在古秦都――即如今的咸阳市,一条濒临渭水的古渡街上。这是条保留旧风貌、也就是旧房子比较多的老街。当年可是咸阳的热点,最繁华的所在。一头接着河边渡口,一头就伸向遥远的西方了。安禄山叛乱,唐玄宗领着杨玉环西幸时,行色匆匆,保不定就走的这条街。

  孔氏家族是在清同治年间来到咸阳的。丙巳的太爷是个四川商人,做自贡到京城的生意,多次过往,看中了古渡这块宝地。他在此开了个车马店,不仅自己的商队有了落脚打点的地方,而且,自以为替后辈置下了万世不竭之业。由于家道富有,丙巳的爷爷考中清末最末班的举人。“辛亥革命”催毁了他的仕途,没来及候补个一官半职。人又思想守旧,不与革命党人合作,且不善经营,于是,家道很快衰落下来。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丙巳的父亲还可能在关中大灾之时,于民国二十年,随着自家的商队去京城‘清华大学’读书。他攻读的是历史,兼读文学院院长吴宓教授的‘比较文学’。刚毕业就遇上‘抗日战争’,兵荒马乱,求生不易,遂以典当家产度日。解放后,被人民政府安排在市房屋修膳公司任会计。可惜,老孔满腹经纶,一生也没派上用场。经过解放初商改、房改等一系列改造以后,再加上分家,到丙巳十多岁时,只剩下一间临街房子。院子也被河水锛洗怠尽。

  新中国结束了古渡街的繁荣,先是在东边修了座铁路桥,一些贪图省钱的人,就不来坐船了。接着,在西边又筑了座公路桥,车辆人马都走了桥,渡口一下子冷落下来。上世纪六十年代,也就是丙巳先生二十岁左右时,河上只有东岸古渡村的人,嫌走两边桥远,留着条小船在河中摆渡。椐说,艄公只记工分不收钱。到了两千年,古渡口修起第二座公路桥,这里的一切都变了。这是后话。

  光阴荏苒,丙巳十二岁开始读初中时,父亲看丙巳日渐成人,父子俩住在一起不方便,便请了几位工人兄弟帮忙,利用几个星期天,一边挨着瓦房,一边紧贴河堤,盖了间一丈见方的平顶房。房子虽小,但巧手的工人师傅沿着外墙筑了道小楼梯直通房顶。房顶的世界大多了,简直成为丙巳的乐园。登顶远望,渭河水从西天滔滔而来,到足下绕了个弯,向东北流去。隔河的东南方向,郁郁葱葱,古渡村的民房隐映其中,宛如一幅浓墨重彩的山水画。

  丙巳的人生便是从这间小房子开始的。正上中学的他,偷偷搬来父亲破书箱里的旧书,摆在曾经作了碗橱的书架上。什么《诗经》、《宋词》;什么《资治通鉴》、《三国演义》等等。似曾相识、爱不释手。父亲的态度很特别,听之任之,既不支持,也不反对。

  这样,读到高中时,丙巳的文学才华已经崭露头角。在省报上发过几篇短文。可不成想,他因此产生偏科思想,不好好读《俄语》,第一年高考不中,第二年偏偏碰上六六年的“文化大革命”,摩拳擦掌的丙巳连考场也没进,就已经名落孙山。以后的几十年间,他总是感慨万千,痛骂文化大革命断送文化人的前程,却从不提第一次落榜的事。

  比较起来,在全中国搞的如火如荼的文化大革命中,丙巳相对显得平静。父亲在运动刚开始,公司里只有两人共同给他写了一张大字报,他就饮了一肚子酒,在河堤上度了半夜。仿佛有人看见,他还在儿子的方丈外踯躅了好久,便一头扎进河里,再也没有回来。恰逢七月洪水暴发季节,尸体也没有找见。其实,根本就没人去找。公司领导已靠边站,新成立的战斗队急于上街游行表革命决心,对于一个有“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嫌疑的死尸,谁会去过问。

  丙巳在一位远房爷爷地陪同下,住了一阵。便成为独立的男子汉。自己买炭米油盐,付水电垃圾费。父亲箱底留下的二百三十一元人民币花完以后,丙巳也就是个孤儿了。好在居委会的好大娘,革命之余,给了丙巳格外的关心,多次介绍临时工给他作。他也时常帮大娘们写写革命标语什么的。关系还算融洽。可是,好景不长。随着革命的深入,工人老大哥关起厂门闹革命,不再干活了。临时活就更难找。五年间,他运过垃圾,扫过马路,埋过死人,还在火车站捡过煤核。大都市里讨生活的十八般武艺,件件练过。最后,着落在火车站的搬运队里。依他那文弱的身子骨,本不是搬东西的料。可搬运队队长看中他会记帐,大伙儿休息时,他还能吹吹《三国》、《水浒》里的故事,替大伙儿解乏。便留下他,整理整理麻袋,清扫清扫搬空了的车厢。丙巳开始象个人样了。

  时来运转,好运气接连降临到丙巳头上。一天晚上,他吃完饭,洗过澡,正准备睡觉。老同学刘建新前来造访,带来一个他意想不到的好消息。原来,老刘已在河对岸的古渡村小学当校长,七三年,邓小平复出抓教育整顿。刘校长多次向大队书记、大队长极力推荐孔丙巳去当语文教员。说他有文学才华,人又十分温和。书记终于以党的教育事业为重,点头同意。老刘高兴得连夜过河来报告。待遇是:每月五元零花钱,记全村最高的工分;一年夏秋两次分口粮;年终参加全体社员分红。丙巳还来不及细算全年的收入,只因可以身为人师,从此被人当人看,就已经喜出望外、激动万分。拿出珍藏多年的西凤酒,配上一碗豆芽菜,俩人便痛饮起来。谈到动情处,丙巳高歌:

  百里奚, 五羊皮;

  烹孵鸡, 炊餍羿;

  ……

  第二天一早,俩同学一块儿乘船过河去拜见书记。他们立在船头,指手划脚。只见丙巳又仰起脖子,豪情万丈:

  把酒酹滔滔,

  心潮逐浪高。

  天不遂人意,

  一样风吹去!

  新学年的九月,丙巳以一名民请教师的身份,走进古渡村小学。校长安排住在最后一排最角落的一间房子,清静至极。以一笔漂亮的粉笔字,丙巳很快获得学生和学生家长的好评。老同学舒了口气,老书记却没有这么简单,在以后的十多年里,一有机会,便提起来吹一通。好象一位活着的伯乐:“那――可经过好――长时间的考察,克服了好――大的阻力,才请到了孔老师。教育下一代嘛,要舍――得投资,那可是千――秋大业……”

  丙巳的人生从此走上正轨,平静的教学生涯对他显得是更加平静。学校为六位领国家工资的公办教师开了个小灶,丙巳就加在中间,好在交粮以后,菜金是自己掌握的。五元钱经过周密计划,一个月还居然勉强能对付下来。为了能吃上星期天那两顿便宜又量大的饭菜,丙巳周六也不回家。九点吃过早饭,十一点多,正午时分,乘坐自家村子,只记工分的平板船,游游荡荡过得河来,打开上锁的家门,奔进方丈,细心查看旧碗橱里的黄颜色书籍,有没有老鼠啃啮的痕迹,然后选上一本,用备好的报纸包了,带回学校,压在褥子底下,没人时,关上门偷偷地看。平静的生活凭添了色彩,他一点不感觉寂寞。每一次回到家,除了翻书,没什么事。兴致好的时侯,会登上房顶远眺一阵。碰上邻居聊上一会。但一定要赶在四点以前回到学校,绝不能误了这餐午晚饭。仍然是乘坐平板船回来,游游荡荡充满诗意。望着河滩对对情侣的倩影,丙巳有时也会情不自禁地默颂:

  关关睢鸠, 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 君子好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