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地免职
详细内容
天还远远没有亮,挥之不散的黑暗蛮横的灌输在所有的角落。电铃声极其刺耳的响了起来。地处穷乡僻壤的小小的乡政府里,顿时乱成了一团糟。几乎所有的干部职工早在几天以前就被告知,最近几天之内,有市里的检查组要到乡里来进行年终的计划生育工作检查,任何人都不得请假,必须住宿在乡政府院子里待命。这种检查是要人命的。辛辛苦苦累了一年,最后是什么结局,政治前途,发展机会,基本上就维系在这一天了。
天气不是很好,呜呜咽咽的刮着风,还携带着冷冰冰的雨点。院子里,那几棵长得很快、把枝叶覆盖着很宽的地盘的樟树上面,不知从哪里跑来两只猫头鹰,“哭――哭――”的哀号着,扭扯着人们恐怖和阴森的神经。还没等书记和乡长清点人数、安排下到村里去蹲点的干部,那个彻夜未眠,一直顶着寒风在马路上负责观察的计划生育办公室主任嘿呼嘿呼的喘着粗气,流着一身的雨水,从外面冲了进来,结结巴巴的说:“来不及了,快点,快点,他们已经来了,是一辆小巴车,直接往xx村去了。”书记看着尽管非常激动却被冷冻得嘴皮子乌青、只是在筛糠似的发抖的计生办主任,鼻子里猛地一酸,说:“妈的,这是检查工作还是打日本鬼子呀?你先去休息一下,当心别感冒了。其他的人,跟我走。”
有一个干部在旁边说:“不要着急,现在村里全部都是老头子和老太婆,要么就是还没有发育健全的小家伙,哪里有人违反计划生育咯?让他们检查去。”书记听得呆了一下,错错牙齿,答应道:“家里这些人不能生,那些跑出去了的人就不能生吗?”干部说:“那些跑出去了的人,一年三百六十天都不归家,我们想管也管不了。他县里能管得着吗?他市里能管得着吗?他们都管不了也管不好的事情,为什么就要我们来管?我们怎么去管?要钱没有钱,要权没有权,你还想给沿海发达地区的人当书记呀?你只能管这个鬼地方,人家的地盘上,谁会买你的帐?”书记哑然,乡长默然,主任凄然,大家都惶惶然。
检查组已经深入到村里去了,揪住一个头发花白,脸上漆黑,牙齿缺缺,走路东偏西倒,醉酒从早到晚,撒尿就在堂前,吃饭基本靠借的老大爷,从口袋里取出首先就准备好的调查材料,说:“老人家,我们是乡政府民政办的,想对你家进行困难救济。请你把你家的情况告诉我们一下。”于是老大爷搬着手指头一一道来,末了还说:“儿子出去五年了,一直没有确切音信。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哎。”市里来的计划生育调查人员便抓住话头,切入进去:“儿子出去打工五年了?一直没回来?有多大了?快三十了?哦。只怕孙子都有了吧?您老人家尽管直说……有孙子是好事呢,恭喜恭喜。”老大爷昏昧着眼睛,摇头道:“谁知道呢?也许有吧。”于是调查结束了,检查也结束了。结论是,xx乡xx村,漏统计划外生育一孩次一人,证据是当事人父亲和邻居二聋子的口供笔录,由此推论xx乡外出流动人口管理到位率为零,计划生育统计准确率为零,计划生育率为零,全年计划生育工作为零,再进一步推论是xx县该项工作措施不当,严重滞后,必须予以“黄牌警告”……
检查过后。
那是初春的一个早晨。也许是阳光的无力,也许是云朵的阴沉,也许是悬浮在空中的雨意搅拌着的污浊阻止了光线的穿透,也许是别的什么莫名的原因,天很黄,灰蒙蒙的、浓滞着的黄色弥漫在空间里。淡淡的春寒在刚刚露出一点点鹅黄的嫩芽的铅灰的树桠上瑟缩,因为装载了过重的货物而在爬坡路段呜呜的呻吟的汽车卷扬着灰尘,农户家里的小狗紧紧的夹着尾巴在公路边流浪,围墙上破败的宣传标语耷拉着脑袋半死不活的被些微的风撩拨得发抖……乡政府的全体干部职工都集中到了院子里。有人在站着指手画脚,高谈阔论。有人在坐着抽烟养神,漠不关心。也有人在来回的走动,把脚步声敲得人心里咚咚的响。年纪轻轻的乡党委书记拿着一只香烟,没有点燃,好象是保持着已经僵化了的笑容在和几个班子成员交流些工作上的事情。
今天是县委宣布人事安排的日子。大多数人都有想法,升迁的名单里会不会有自己?其中最牵挂的就是书记。书记一直是县里重点培养的后备干部,据说曾经接受过市委组织部的考察,据说还被派到沿海发达地区去挂职学习,据说还作为县委常委候选人陪同过选举,据说……总之是应该、好象也必然是前途光明的。书记身边的同事们、部下们也都期待着,个别人甚至预定了:等书记到了新的领导岗位,就跟着去谋求一个好的差事,最差的也可以去打点“秋风”混点饭吃或者要点水泥之类。议论着的时候,焦点就集中到了书记究竟会去什么单位什么职务上面来。那些刚开始零散在其他地方的人也都自觉的靠拢来了,大家都围绕著书记这个核心,你一言、我一语的胡说起来。这一个说肯定是先当一个享受副县级待遇的调研员,然后等机会再担任实职。那一个说自然是直接走上主要领导岗位,何必还去绕圈子浪费精力?
书记笑着,笑着,突然阴了一下脸,别开脑袋,叹息一声,捏着没有点燃的香烟,慢慢吞吞的走开去了。他手下的那些人还在兴高采烈的讨论着,想象着,打算调令来了以后怎么为书记好好的庆祝一下。书记自己心里却始终高兴不起来。他听到一些风声,自己的政治前途很有可能就在这一次给葬送了。打电话暗示他的那个领导没有明显的说出来是为什么,但是他已经明白了。
领导坐着小轿车哧溜一下就冲进乡政府的院子里来了。然后那个矮矮胖胖的领导从车里爬了出来。他下车以后,小轿车明显的释放了太多的负担,忽悠地就往上弹了一下。领导板着面孔,径直朝乡政府楼上的会议室走去。“都在家吧?让大家集中一下。”领导说。于是所有的人都小心翼翼的跟着领导慢慢的走。
“……xx同志因工作不力,导致计划生育工作严重滑坡,经研究决定,就地免职。”领导还要继续宣布说:“免职以后不得调动,留在原地专门负责做计划生育工作,直到做出成绩来为止。”在旁边站着的乡党委书记砰地就倒下去了,泪水从眼眶里喷出来,流成了一条长长的河……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