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之学述论(一)
详细内容
广义地说,一切学问都是天人之学。因为,一切学问无不源于人的感受和需要,而人,不能离开环境即自然和社会而存在;所谓学问,正是如此生存着的人对如此生存着了和如何生存下去的方方面面的表白和回答。而环境,由于它是人之生存的第一条件,从而这样那样地被人尊称为此种彼种用语的“天”;某些时候,人们相信环境之上或之外还有此种彼种超环境的力量,更崇之为这样那样理解着的“天”。人正是如此生存着的,一切学问正是在这样状况下形成的,所以可以说,一切学问都是天人之学。
尽管如此,在不同民族不同时期里,情况还是大有不同。有的时候有的地区,天的范围更大一些,人之外都是天;另些时候另些地区,天的范围便小得多,专指那个超越力量。甚至人类对于自己的了解,即对于何谓“人”,也有偏重人之社会性和偏重人之自然性以及二者并重之别。至于天人之间,或强调合一,或强调两分,合是如何合,分又怎样分,也各有不同。
这些,都还是就整个学术文化而言。若进一步考察,当然还得承认,一切学问虽然跳不出天人的掌心,终究并不都是就天人而论天人的学问;专门的天人之学,只在宗教学和哲学里,它们的任务之一,便是研究天、人及其关系。
在中国,尤其在古代中国,天人之学体大思精,特别发达,在同时代的人类中,堪称独领风骚,在域内的各派之间,却又异说纷陈;以至于时至今日,仍能激起巨大兴趣,惹人流连倘佯,值得认真评述。
(一)
首先要弄清的一个问题是:究竟什么叫做“天”?或“天”范畴的内涵与外延都有哪些?这无疑是具有前提性的问题。
说来有趣,中国人赋予天的含义,如果不是一切名词中最多的一个,至少也是最多者之一。旧时妇女丧夫,便有哭“我的天啦”的;大概是仿自鲁哀公对孔子之诔。某地方言以“赫天喽”表示多、大而且庄严者,惊叹其非人力所能致;渊源竟可上溯至《诗经·大雅》的<大明>、<皇矣>等篇。这些也许只是闲话。在学术的意义上,冯友兰先生曾经归纳说:“在中国文字中,‘天’这个名词,至少有五种意义”,即“物质之天”(天空)、“主宰之天”(天神)、“命运之天”(天命)、“自然之天”(天性)、“义理之天”(天理)(见《中国哲学史新编》修订本第一册第二章第五节)。在此基础上,倘愿更加归纳一下,则五者之中,命运之天不妨并入主宰之天中去,因为都是凌驾于人之上的冥冥;义理之天的天理,本是社会的道德法则,所以升之为天者,意在强调其神圣性、应然性,或者是视为客观的、本然的,因之可以归到自然而然意义上的自然之天中。例如庄子说“牛马四足是谓天”,孟子说“知其性则知天矣”,这两个天,纵然有自然与义理之差,唯物与唯心之别,如果更高一层看,不过都是本然的意思;虽然具体内容各异。于是,这样一来,五种意义便浓缩为三种:物质的天(天空、大自然),精神的天(主宰、至上神),以及本然的天(本然意义上的物质,如牛马四足;被当成本然意义上的精神,如天理;以及本然意义上的气质,如天真)。它们分别为形而下的、形而上的和形而中的。
天的情况如此,“人”的含义亦不简单。
人是动物。这个最基本的事实,预设了一切有关人的定义的发端。西方哲人喜欢说:人是理性的动物,人是会制造工具的动物,人是政治的动物,人是社会的动物;等等。中国古德则爱说:“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孟子)这个“几希”,指向的是“人伦”;也就是说,人是有道德的动物。庄子则一反这些定义内容,认为只有不逞理性,不造工具,不染政治,不入社会,不累人伦的人,才有希望成为至人(道地的人)或真人(真正的人);这种人,“一以己为牛,一以己为马”,一以己为蝴蝶(见《庄子·应帝王、齐物论》),是一种真正的动物,从而是真正的人;因之,人即动物。
人当然是动物,甚至如一些人所说,“人首先是动物”;但是,人却又并非也不愿把自己简单等同于普通的动物。人有自然性或物质性,所谓的食色之类,这是同于禽兽者。人更有社会性或精神性,能够驾驭物质超越时空,则又异于禽兽。文学家常说人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野兽,更常着意刻画灵与肉的纠葛,爱与欲的悲欢,便是来自对人这两大属性的观察。这是人们通常都能接受和持有的观点,也是古今中外许多思想家们的共识。
但是,如果只是简单平列或对立这两种属性,还不足以把握人之为人。因为,上述的两种属性,并非此疆彼划,泾渭水火;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长时间陷在灵肉分立或对立之中,而总是要追求并能得到二者的各种意义上的和各种程度上的统一,追求并得到某种平衡。这也就是说,人不仅是半为天使半为野兽,而总是既为天使又为野兽,或者反过来说也一样,既非天使亦非野兽,而是一个活生生的实在在的人。其所以如此的奥秘在于,人不仅具有自然性和社会性,它还具有或更具有由于二者统一、能使二者统一、并因之超乎二者之上之性,这个第三属性,姑且名曰人性,或者叫做人文性。正是这个第三性,作为内在的动力,驱使人人这样那样地整合着自己的前两种属性。这是上自圣王下至匹夫无不经历着的人生真相,尽管表现出来变得千差万别。
话虽如此说,但要如实地认识这一些,却并非易事。在上古中国,道家学派偏重于强调人的自然性,无论是养生、纵欲、隐逸、保真,都是着眼于物质的或兽样的人。墨家学派则反是,他们仿佛以为人类只有社会性或神性,别无其他,所以会主张兼爱交利、节用非乐,摩顶放踵,枯槁不舍。只有儒家似乎得其中和,但仍未免偏于修齐治平、成圣成贤的一面即神性的一面,尽管他们并不拒绝滋口悦耳、娱目佚肢那一面即兽性的一面。照孟子的说法,这社会的一面与自然的一面,都是人的性,也都是天的命;对社会的一面应该强调它是人的性,不可推诿;对自然的一面需要注意有天命,不可任性(见《孟子·尽心下》)。这样的既有又有、亦此亦彼,便有可能“二生三”,生出来那个第三属性,人文性。也只有抓到了人文性,才会同等承认神性与兽性都是人的性、天的命,并妥当予以安置,认真实现,超然解脱;也才能敏锐看出并敢于否定那些孤立、平列、对立前二性的见解,看出它们尚不真知人之所以为人,当然也谈不清什么真正的提升与超越之类了。
(二)
必须申明,对天与人能以作出上述的分析与理解,已是人类进入文明社会相当长久一段时间以后的事。在起先,人还无力把自己同“天”在主客观上分别开来,还处于一片混沌之中。《庄子》上面有云,远古“至德之世,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马蹄》)。这些话,其价值判断虽未必真,其事实根据倒不甚假;那时确是一个人类尚未割断自己脐带,与大自然混同无别的时代。不仅此也,人类那时不仅无力同赖以生存的自然环境分清彼此,还偏爱节外生枝,造出一些人和自然的影子世界即超自然界来,同自己夹缠一起,形成了所谓“民神杂糅”(《国语·楚语下》)的神话天地。
那是一个混沌时代,也可以叫做原始的天人合一时代。其合一程度之深,除了后来的尚无自我意识的襁褓孩提差可比拟外,任何成人再也无法企及。用黑格尔的话来说,那时的意识尚处在初级阶段,其特征为直接性和非中介性(见《精神想象学》前言);也就是说,人与环境是直接同一的,一体的。在那个时候,不用说没有“天”和“人”这些范畴,压根儿就不知道天与人还有什么不同,沉潜在所谓“族与万物并”的状态。只不过,这个“并”,并非如庄周先生所潇洒地追求的那样,在高超意识中视人与万物无别;而是恰恰相反,是在初级意识中的视万物与人无别。万物被我们的祖先们想象成不仅有知有情,而且有志有灵。以至于,万物不仅是物,而且还是“神”──被投影为神;当然人也常把自己投影为神。它们神气活现,出没人间,这就是所谓的“民神杂糅”。
据说后来,到了颛顼时代,“乃命重黎,绝地天通”(《尚书·吕刑》),使“民神异业”,“无相侵渎”(《国语·楚语下》);天人方才慢慢分离开来。这个奇妙的豪迈的“绝地天通”壮举,据说曾经三起三落,反反复复(同上),表明了人类走出混沌,知道区别物我,着手分辨天人之维艰;但是另一方面,是否也有舍不得走出混沌的意思?时至今日,不是尚有“悲极呼天”之说之举么?悲极呼天,和“疼极喊娘”一样,都是人的原始依恋(与“终极关怀”相对)情绪的表现,人类似乎始终未曾忘却,只有他所从出的自然(天和娘),才是最温馨的安乐窝,最安全的避难所。所以,三起三落的绝地天通故事,是一则构思相当精美的神话(仿佛尚无把它讲透的通俗文本面世)。我们不能不承认,在人们还无力用“科学”语崑言而只能以神话形式表示复杂现象时,物我并居民神杂糅的现象,大概也只能被想象成地与天之不曾隔绝,民神可以随便交通(有人甚至认为斯时天地相比──见《楚语下》);一旦知道物我乃彼此,民神各异业了,岂非就像天地终于分隔了开来?
只是,这时候的认识虽然不那末混沌了,仍难免过于笼统。人以外的一切,都被笼而统之地视之为天。这是一种最广义的天,它包括有后来意义上的全部物质的天和精神的天。尽管当时也许连“天”这个字都还未曾发明出来,但这样的朦胧而又笼统的认识,在“绝地天通”命题中,已确然可见了。
需要补充说明的是,“绝地天通”绝非颛顼大王的目的,而只不过是一种手段。他想要达到的是民神无相杂糅,无相侵渎,而不是地天不再交通,民神不再往来。相反,地天之通既然断绝了,交往恰恰变得更为必要又重要。只不过不能再由老百姓们自己去随意交往罢了,而被委之以专人负责。这也就是说,天人既已分开,天人关系的处理随之而来,而社会也已进步到可能并需要分化出一些专业人士来司天司地司神司民的时刻。这些专人,看《国语》上的口气,有巫、祝、宗、史之类的所谓“天、地、神、民、类物之官”,是为五官,他们包揽了天人往来的种种活动,承担着天问天对的一切课题。从《周礼》的带有乌托邦气味但却绝非凿空之说的记载来看,这些人的数类品位之多之繁之高,都是相当惊人的。
本文不可能追踪他们的足迹,仔细描述那时天人交通的种种情节,介绍天人关系的一一观点,只想着重指出一点,即:我们千万不能以为,这些人干的尽是些请神送鬼、禳灾祈福之类的迷信勾当,以为他们只是呆在超自然界里鬼混;不是的,他们的对象是当时所理解的天,他们的使命是交通天人,因之,凡是人之外的一切自然,以至人本身的自然,当然也还有事实上并不存在但却被认为是存在的超自然,以及围绕着这一切的人的活动,都在他们职掌以内和关心之中(顺便说一句,今天有些称为大师的人,也在这样做;可惜时间已无法倒退五千年);因之,几乎后来的一切所谓学问,在他们那里都可以找到苗头。他们管理着刚刚形成起来的天人关系,掌握有尚未分化为学问的学问。他们是中国的第一代学人,知识分子的祖师爷,特别是后来名之曰阴阳家者流的直接渊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