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论明中叶以后政治腐败与经济繁荣同时并存的奇特现象(一)
详细内容
【内容提要】明中叶以后,是明代历史发展的一个重要阶段,社会发生重大变化,出现一个奇特现象:政治腐败与经济发展同时并存。本文论述了这一现象主要表现的几个方面,从上层建筑与经济基础的关系,考察了封建专制政治与社会经济结构变革的关系,着重分析了经济发展的原因,认为在世界发生变化的大背景下,政治腐败与经济发展并存,是社会经济转型中的必然结果。
【关键词】明中叶以后/政治腐败/经济繁荣
【正文】
一、引言
本文所言“明中叶以后”,指成、弘以后至崇祯明亡。
明代处于中国封建社会晚期,明中叶以后,是明代历史发展的重要转折阶段,也是中国古代社会转型的关键时期。历朝历代各种问题,多由政治与经济引起。经济决定政治,政治服务于经济,同时又对经济发展起着巨大的制约作用。按照社会发展的一般规律,如果国家政治腐败,经济发展势必受到严重影响,或者前进步伐明显减速,或者停滞不前,以至急剧倒退。而在明中叶以后,人们看到的却是另一番情景,在这个转折变动中,出现一种非常值得关注,而又十分奇特、有趣的历史现象;当时国家政治、经济的基本走势,是政治日趋腐败,经济则不断繁荣。坏事与好事,落后与先进,阴暗与光明,共处于一体,给人以反差强烈、极不协调之感觉。何以会是这样?这是一个很大的题目。
时下,国内外学界研究方法的趋向与潮流,多数是选择个案题目,进行具体分析,以小证大,从微观反映宏观。这是一种比较合乎思维规律、力戒空泛的发展方向。本文的论题,似乎是背道而驰。之所以“明知故犯”,是由于笔者主观上考虑到以下若干方面的原因:
这个题目可以毫不夸大的说,是明史研究中一个关乎全局的重大课题,着实需要认真加以研究。虽然以往已有不少探讨明中叶以后政治、经济的论着,但多为互不相干,没有将两者同时融汇整合起来,互相对照,特别是从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相互关系的角度,明确地提出这个论题;
最主要的是有感于“奇特”二字,总觉得是个疑惑,解读这种有趣的现象,可以进一步从社会深层了解明中叶以后政治、经济变动的大势,及其互动关系。尤其有助于扩展经济史研究的视野和思路,从中说明经济发展的土壤,一般是不会轻易被破坏的;
不是说明代以前各个封建王朝,在其中后期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并存现象。事实上,从公元前221年秦王朝诞生开始,到公元1368年明王朝建立为止,在一千五百多年漫长的长河巨浪中,在每个王朝的中叶以后都不同程度的存在着政治日趋腐败的问题。经济上,绝大多数都有所发展,有时甚至是色彩纷呈,千姿百态。但都没有象明中叶以后那样,在生产力和生产关系方面出现新因素的萌芽;
对这个问题的讨论,在学术理论上,还可能涉及和诱发其他方面的许多问题;
凡事切忌强求一律,一窝蜂,一刀切。学术研究的内容与方法,同样要求多样性,要重视微观的解剖,也要有宏观的把握。两者各有利弊,必须适当兼顾,以利互相促进。
这个大题目,显然不可能在一篇小文里详细展开,只能首先从总体框架上勾画出一个大致的轮廓和印象。围绕这个题目分门别类的层面透视,逐个考察,容后另作研讨。
本文的目的,仅仅在于抛砖引玉,以期引起讨论。果若其然,笔者则已心满意足。冀望批评指正。
二、两者并存
“明自正统以来,国势浸弱”。国势强弱与否,政治是个重要因素。封建政治的核心是政权问题。政权由人掌握,政策由人执行,治国以人为本。人品各有不同。君有勤懒、贤否,臣有邪正,宦官和大小官吏也是如此。而且同样处于动态变化之中。明中叶以后,所谓政治日趋腐败,最根本的是国家权力运作偏离法制轨道,没有依法正常行使,理应掌权的,不正当行使;不该享有的,随意滥用;以“权力”为立身处世之工具,并将其变为个人财富。其主要表现有:
第一,皇帝庸懒,宦官擅权,政策导向不对头。是时,皇帝多宫生内长,缺乏实政经验,尤其是倦怠国务。于是宦官势力乘机而起,厂卫凌驾法律,乃至左右高层决策,把持军国大计。
宪宗不问朝政,在位二十三年只接见过一次大臣,朝中大事放任汪直处置,因此,人们“只知道有汪太监,不知道还有皇帝”;
孝宗,号称“中兴之主”。《明史》亦云,“明有天下,传世十六,太祖、成祖而外,可称者仁宗、宣宗、孝宗而已”。其实,“中兴”举措,大多半途而废;
武宗天性厌烦国事,耽乐嬉游。他居“天位”,刘瑾揽大权。故时人戏称;朝廷有两个皇帝,一个“坐皇帝”、“朱皇帝”,另一个是“立皇帝”、“刘皇帝”。刘瑾被诛,其党张永等人照样受到重用;
世宗初政,尚有所为。后来长期深居西内,“一心玄修”,梦想长生不死;
穆宗则从未见过大臣;
神宗,初行新政,业绩可嘉。尔后二三十年“万事不理”,“唯货是闻”,只顾自己,不管国家机构近乎瘫痪,阁、部、院行政效率跌到最低点;
光宗,“一月天子”;
熹宗置国家最高利益于度外,成天摆弄斧锯,大权听由魏忠贤总理。时人讥曰:都城内外,但知“有魏忠贤,而不知有皇上”。宦寺之祸,由此而极。
思宗刚愎自用,反复无常,在位十七年,易相五十余人、刑部尚书十七人、兵部尚书十四人,被诛者七人。大势已去,国运终止。
第二,皇族矛盾与君臣纷争,相互交织,愈演愈烈。
皇帝的家事也就是国事。皇族的矛盾必然引发政治混乱。皇帝这个大家族对于局外人来说,永远是一个变幻莫测的神秘世界,时而欢声笑语,时而怒目相视,时而风平浪静,时而刀光剑影。从安化王和宁王起兵反叛,到‘大礼仪”和严嵩乱政,从“国本之争”、“矿税使之争”、福王庄田之争,到“三案’构争,为祸益炽,国无宁日。
这里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在君臣之中,以皇帝为中心,以宦官和内阁为两翼,形成最高决策机制,他们是决定朝局走向的根本势力。在他们中间有三层关系最值得注意;其一,皇帝是国家权力的核心和象征,皇权至高无上,宦官和内阁(包括部、院等)都是打着维护皇权的旗号,辅翊皇帝。其二,宦官与内阁,经常处于对立状态。皇帝表面公正,实际是偏袒宦官,压制内阁,使之难以发挥作用,造成宦官的权力往往在内阁之上。“明内阁首辅之权最重”,“而司礼监之权又在首辅上”。“宰相、六部为奄宦奉行之员而已”。其三,宦官与内阁的权力大小,各有制度之规定,还有皇帝对他们的感情,也取决于他们各自的才能和势力。他们既从属于皇权,又会对皇权构成威胁,导致皇帝不得不采取断然措施,以维护自己的尊严。刘瑾、魏忠贤的下场,张居正的历史悲剧,就是其中的典型例证。以上三层复杂关系,也是引起当时政治动荡的重要根源。
第三,法制弛废,吏治败坏,社会矛盾激化,
太祖当国重视法制,立法锄强扶弱,吏治清明,绩多可纪。或言:“沿及成祖、仁、宣、英、景、宪、孝诸帝,亦皆加意吏治”。所以,史有“洪武以来,吏治澄清者百余年”的结论。“中叶以后,士大夫趋权附势,相习成风。嘉、隆以降,吏治日偷,民生日蹙”①。尤其是自宪宗开始,皇帝带头掠夺国民财富,各类庄田遍郡县,官绅地主亦大肆兼并土地,赋日重,役日增,民益困,人心背离,败局已成,
第四,派系林立、党争加剧。
廷臣党争,历代皆然。明代亦早已存在,但前后有不同。洪武迄成、弘,门户未开,公心犹在。正、嘉之时,“渐多以意气用事”。进入隆庆,大臣相轧,门户已开,到万历三十九年和四十五年两次京察,群臣水火之争已无以复加,宁可坐视国破民亡,也不能破除门户之角立。宣党、昆党、楚党、齐党、浙党,竞以攻击“东林”为能事,“东林党争”几无休日。
第五,民族矛盾出现新变化,国家安全形势日益严峻。
“南倭”猖撅一时,“北虏”屡次犯边,西征、南征、东征,国力消耗几尽。至后金政权崛起,替代蒙古贵族成为大明帝国在北边的主要劲敌。最后李自成农民军一举推翻明朝统治。
明中叶以后,与政治日趋腐败同时并存的,是社会经济不断向前发展。
说到“经济发展”,首先需要破除一个错误认识,由于中国历来以农立国,是一个传统农耕大国,又以“重农抑商”为基本国策。从而在古代经济史研究中,也就习以为常的形成一种凝固的传统观念;一讲到经济发展,或生产力发展,往往只提农业,很少注意手工业,更不敢多提商业。而且“农业”的概念,又常常不是指“大农业”,仅局限于粮食作物。其实,明中叶以后情况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当时社会经济的新发展,主要已不是单纯表现于传统农业,也不是说农业生产工具和技术有多大改进,以及亩产量提高多少。而主要是指工、商业②;东南沿海区域经济的形成,以及少数民族和边疆地区经济的新开发。
现代经济理论认为:劳动力、资本、自然资源、知识,是经济构架的四个基本要素。明中叶以后,中国经济发展的最大变化,是大批农村劳动力从粮食生产中转移出来,进入其他领域,或改种经济作物,成就地从工、从商。也有相当数量的农民离开农村,成为城镇居民;加大对工、商等领域的资本投入;生产观念更新,农业产业结构调整步伐加快,资源配置日趋合理。
具体表现在以下几方面:
粮食生产持续发展。尤其是湖广、四川等地开始规模开发,逐渐成为新的商品粮基地。由“苏湖熟,天下足”转变为“湖广热,天下足”。商业性农业获得了空前大好的发展机遇。棉、桑、麻、甘蔗、果树等经济作物,种植面积迅速增幅。特别是甘薯和烟草的引进和广泛推广,产生了巨大的经济效益。甘薯,田地皆宜,条件要求很低,南北都能种植,产量又高,使吃饭困难问题有所缓解,众多贫苦农民以其为主食、充饥度荒,减少死亡,保存了较多的劳动力,又可以腾出更多的农田,“改粮他种”,开辟新的生产领域。烟草的推广同样极为快速,效益亦相当可观。明代著名经济学家徐光启说:有明一代近三百年间江南赋税如此畸重,广大民众之所以能够勉强生存下去正是由于经济有了新的发展。而他所说的经济,就是棉花等商业性的农业经济。按照前面提到的经济构架的四个基本要素,明代江南最具有优势。因为江南自唐、来以来,人口稠密,劳动力众多,经济发达,资本最为雄厚;自然环境、地理条件得天独厚,文化最为发达,人才济济。因此,在明中叶以后江南地区商业性农业发展最快,经济最为繁荣。
社会分工日益细密,作为中国地主制经济成分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个体农民所有制中的农家手工业,主要是棉、丝纺织业,已经开始逐渐从农业中分离出来,从作为农业的补充而逐步走向市场,发展成为一个具有举足轻重的独立的生产部门,在整个国民经济中所占的比重大幅增长,并且成为各地农民发家致富的主要门路。不少豪民富户,也通过经营这类手工业积累了巨额财富。明中叶以后,中国经济新发展的最突出标志——资本主义生产萌芽,就是首先出现于手工业生产部门,
由于农业与手工业的日益分离,加快了商业的发展。农民和农产品更加依赖市场,城、乡经贸交流渠道进一步拓宽,各地以市场营销为主体的市场网络,开始初步形成。商人队伍更为壮大,长途贩运已经甚为普遍,内地与边区全国性的商品的大流通也日趋活跃。而最具有时代色彩的,是江南苏、松、杭、嘉、湖、常、镇等地,以农副产品生产、加工基地和不同于以往政治、军事性质的、专业化的工商业市镇,大批拔地而起与迅速扩展。
特色经济区域开始初步形成。中国幅员广阔,各地历史文化不同,生态环境互异,经济发展极不平衡。总会有一些地方先发展起来,一些地方相对滞后。先进与落后同在,这是一般的发展规律。明代也是这样,最富庶的地区集中于东南沿海。以苏、松、嘉、湖等地棉、桑业为特色的长江三角洲经济区,以外贸、蔗糖、果品、花卉为特色的珠江三角洲经济区;以蔗糖、水果为特色的福建南部沿海经济区,均已初具规模。中叶以后黄淮流域和“九边”地区的经济发展,也都步上了新台阶。
金融货币事业进一步发展,白银生产与使用扩大,嘉、万以后以“计亩征银”为主要特征、中国赋税制度史上重大改革的“一条鞭法”的推行,就是商品货币经济不断繁荣的反映,经济是基础。当时人们的物质生活质量有所提高,文化生活日益丰富多彩,整个社会追求时尚蔚然成风。这些都是经济发展的必然结果。
另外,随着“海禁”的部分解除,对外交流与贸易,尤其是私人海上贸易,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发展良机。这种情况在广东、福建地区,最令人注目。
政治日趋腐败,经济何以会不断发展?这是需要花力气研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