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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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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嘉山是如此珍爱着黎明。每一个茫茫黎明的到来,都能让他联想到,凤凰涅磐后重生的瑰丽。他的眼前总是呈现出,黎明之后美丽清晨的崭新、鲜活。被大地亲吻红了的圆润的脸的朝阳,依依不舍的离开大地往天际升腾,但总是回望大地的神态,令他心旷神怡。此时,好象他的躯体已修复曾经的残损,一如普罗米修斯的心;他的生命也抛却往日的一切痛苦和失落,如每日的朝阳又重新再生。他用粗糙无比的大手,温柔地倾情抚摩着他的朝阳,从每一天的黎明起。

  他是1972年初秋出生的。在此之前,他已经有了两个哥哥和两个姐姐。最小的哥哥距他六岁。父亲和母亲在没有提前预料之下、没有丝毫准备的情况下生了他。他以为他来到这个贫穷的大家庭,纯属多余。可是他毅然突然而来,凶猛而又无赖。四岁了,他仍然令人无比厌恶的吊在妈妈的乳房上。无论他去了哪里,辗转再回来,只要不出两周,奶仍然要吃。无论妈妈在上面摸上任何极为恐怖和难以下咽的东西,即使哭哑了喉咙,他也不会妥协。断不掉奶,这对当时在生产队男劳力一样干活的妈妈,这对当时在六十里外的商丘煤矿上班的父亲而言,对当时张大的七张嘴而言,他是最大的包袱。1976年秋冬之交,他被送到远在中牟县的黄河水利委员会的干校农场。

  那天,是六十多岁的祖母牵着他的手,走进那两间红砖红瓦的小房子里。

  他从来不知道天下有如此之大的地方。初次走出干校的居民大院,就是一望无际的麦田,和四周随处可见的挺拔的钻天杨、桐树。麦苗只有一寸多高,他常常蹲在这些小小的生命前,拂弄着它们柔软的绿叶,或者抠它们身下松松的沙地。他迈着小腿从东头跑到西头,又在祖母的呼喊声中,追逐着由南头跑往北头。在他小小的肺里呼吸的是自由、清鲜的空气,在他小小的胸腔里时起时伏接受的是无限博大、美丽的爱。被他骑的溜光发亮的门限是他享受温馨、平和的最好依靠。他时常骑在它的上面,看祖母做活,仰望着祖母等她给自己喂饭。秋日的阳光下,祖母经常把门口法国梧桐树上挂着玉米取下来放在竹篮里剥,金黄的玉米粒被一次次的倒在凉席上,晒于阳光下。他的小脚会无端的跑在自己家或别人家摊开的玉米粒或花生籽上。在祖母无限爱怜的责怪的眼光中,在人家没有恶意的吓唬声中的,他把这些金灿灿的果实搞的乱花飞溅。

  农场里有大块大块的土地,到处都种着美丽和丰硕。春末,坐在叔叔开的大型收割机的驾驶室里,看着麦粒一颗颗流金般的进如翻斗车里;夏天,绿油油的稻田里,人们白天劳作,青蛙夜晚歌唱;成畦成畦的菜蔬散发的清香与勤劳的人们的笑声交辉相应;秋天玉米棒子堆成大山;人们挥镰收稻,汗滴在阳光下闪烁;苹果园里,短梯上人们收获红色的果实;花生地上,孩子们揪住一棵,曳出嘟嘟噜噜的喜悦。有肥沃的土地,有辛勤的劳作,定有无尽的收获,谁都没有怀疑过。在他小小的脑海里,他牢记着人们最为酣畅淋漓的勤劳场面,和丰收时的最为动情的喜悦和美丽。他吸收着土地里最富有的营养――勤劳,逐渐忘记了那出生地枯燥的四角的小院落和早已没有营养的乳汁。

  在这个无限广袤和美丽、丰硕的农场,他呆了整整三个年头。可是,他已经七周岁了,应该上学了。在哀哀的哭声中,他回到了陌生的家。背上小书包走进束缚自由的小小天地――教室。丢在身后的是不能忘却的丰富记忆。这个给他的生命最初的自由、博大启蒙的温柔、平和的地方,是他永生的爱的发源地。

  妻子小容和儿子还在酣睡,他没有打搅他们,轻悄悄的走出小屋。在隆冬季节,即将过年的这一段时间,天天如此。把今天要卖的货物从仓库里逐类点清,一一取出,装在摩托三轮车上,用绳子捆绑好。哈哈气,猛发动车,开出家门。十分钟后他已经来到店里。拉下厚重的卷闸门,把一件一件的货物卸下来,放在小容随手都能找到的地方。取出瓶装的酱油,一一贴上商标,放在货架上,柜台里放进味精、肉味鲜等包装的酌料。把该拿出去的干菜腐竹、粉丝之类的摆在门口,来吸引顾客。一切收拾干净、停当,等着妻子的到来。

  来嘉山总是觉得自己对小容有着无尽的抱歉。人多时,他会乱了手脚,有时连货物都看不住。人少时,他尽管很努力,但是忘了收钱,或者算错帐,找错了钱,这是常有的。有时,甚至卖时忽然感到不太清楚此货物的价钱,卖价比进价低。他有一米七八、八十六公斤的身材,可是他知道远远没有六十公斤小容的能量大。她虽然不能一口清、一抓准,但是极少出错,甚至小帐根本不用计算机。他所能做的就是按小容的要求看货、进货,运送货物,打理商店。她真的太累了。可是她从来没有抱怨来嘉山的白痴和无能。当她感到丈夫的抱歉时,总说:“你只要不感冒,总能天天早晨健健康康起来打扫卫生,我就很高兴很满意。”正因为来嘉山有至亲至爱的妻子小容,才使他像所有的男人一样,支撑着并深爱着这个美丽的家。

  小容在朝阳熹微中来到菜场,她一边牵着儿子来康乐的小手,一边提着孩子的书包。絮絮叨叨地嘱咐来嘉山带儿子吃好饭后送学。

  二

  看着儿子乖小兔般蹦跳着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对着自己笑,来嘉山想到了自己的学生时代。

  从干校回来后,妈妈强行送他到了村办的小学。来嘉山怎肯把狂野的小心放进狭窄的教室。妈妈前脚去地做工,他后脚就跑回家,和小狗玩,追小猪跑。二十出头的大哥来依水已经在湖南是一名威武的军人了。出门在外的大哥,再三交代妈妈把小三教育好,没有知识,走到哪儿都是不行的。由于自己的学没有上好,没有什么文化,许多上军事学校、提升等机会都擦肩而过。大姐来汝凤十八岁,早已经不上学,在家洗衣做饭,监督来嘉山的上学情况。二姐来凤丽是一位住校的高一学生。二哥来宝森是县城距家最近的初二学生。

  当来嘉山不好好上学的事情,被大姐告诉母亲后,母亲就下令让大姐陪着七岁的来嘉山上课。来嘉山小小的眼睛总是注视着教室的窗外,小心眼里想着大姐现在所处的位置,黑板上老师写的内容,老师说的东西,他几乎都不知道。但是他逐渐把心放进了教室,能够呆在教室里,使妈妈省去了不少的心。暑假时,来嘉山带着语文四十分,数学六十一的好成绩,接受到了全家的一直通过的决议:补课。二姐上午补语文,二哥下午补数学。

  二姐从字母教起。她炯炯有深的眼睛总是闪烁着严厉的光芒。她几乎不跟来嘉山说一句废话,要求他完成的课程必须完成,否则别想出去玩,或别想吃好吃的食物。来嘉山怕二姐甚于母亲。即使,有时二姐也温柔,拍着他的脑袋笑着说:“小三原来很聪明,比姐姐脑瓜都灵活。”来嘉山也是惶恐的看着高大的二姐。他怕姐姐拧他的肉。二哥则显得松懈的多。他的伙伴来找他,他就显得不耐烦,二姐仍是一言不发,注视着他们。但是二哥的聪明,也是二姐从不敢比的。他们哥两个总在来凤丽的恶虎般的眼睛下,在妈妈面前追述他们的贪玩的恶劣行为后,悻悻完成今天的任务,才泱泱不快如获重释般的飞出家门。

  在来凤丽和来宝森共同夹击之下,在大姐来汝凤的监督下,来嘉山的成绩稳步提高,一直在小学阶段成绩都相当优秀,这样一直延续到中学三年级快要结束之时。来嘉山知道这就是强制的威力和效应,对于野马似的来嘉山来说,没有严厉的二姐和聪明的二哥,他不会知道太多。

  1988年临近中招考试的前两、三个月,他在同学李到伟家的院子里站着说话,忽然就口吐白沫,嘴歪眼斜。大脑一片空白。等他醒来是,已经躺在医院。半个月后回到家里,他知道自己患了,经常在电线杆上见到的根治癫痫的广告中的所谓的癫痫病,或者是羊角风。

  来嘉山百思不得其解,追溯到来家上三代,男男女女都没有这种病理,而且事先没有任何症状。脑电图里,清晰的显现出,大脑球体上有一小拇指甲盖长短的一块小小的阴影,可它却无情、沉重的压迫着大脑中指挥肌体行动的某个或某些神经元,使得大脑无法正常的调动躯体的行动。破颅手术是太可怕的大手术,来嘉山他们一家,包括医生都不敢轻易尝试。只有吃一些药物来暂时维持。此后,来嘉山就像弱不禁风的古装小姐,天天吃药,动不动就感冒,感冒就发烧,发烧就犯病,在曾经一度的虚弱中,一天能犯几次,更甚至能鼻青脸肿一周至多,腿也会瘸近一个月。不仅他年轻强健肌体的抵抗力,没有原则无拘无束的下降,智力也毫无回旋地的开始走下坡路。

  就像许多农村的孩子们一样,来嘉山如果不想务农,就必须升学。他本来想要上更好的中专或高中,但在八八年中招考试的前三天,他还没有到校。六月二十一日的早晨,在已经是中学教师的二姐来凤丽的陪伴下,来到了考场。来嘉山觉得好热呀。他没有任何言语,只是一个劲的鼓励自己坚持到底。在他曾经看来久经考场,视考试为儿戏一般的自己,应该能坚持完这场历时两天的中考,应该在良好的基础之上,不太费力的完成答卷。可这一次,他感到习题可怕的难,觉得时间史无前例的慢长又短暂。即使下午结束时,他仍是汗流浃背的最后一个走出考场。他的二姐也同样紧张,他远远的看到二姐手抓住用钢管焊接的敞开的蓝色校门,她的背后的衣服紧贴着脊椎骨,他第一次注意到他的姐姐是这样的瘦弱,不是他小时侯所看到的强大。他忍下了将要流出的眼泪,跟她回家去。

  漫长的暑假中,来嘉山收到了豫西师范的录取通知书。他仅仅以多二分的成绩,有幸被这所中等师范院校录取。

  八月中旬,他来到县教育局的的体检处。拉着二姐的手,他的局促不安使他在教育局的大院里觑寻,东张西望的结果是到处都是健康,这更令他骚动不断。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进每一个体检室。体重,个子,眼睛的视力,以及对颜色的识辨能力都说明了他的健康程度,令人满意。姐姐的微笑,比任何时候都让他感到恐慌又塌实。

  八月二十九日,在阴雨连绵中,他来到了豫西师范。这座异常安静、温柔的美丽校园,如母亲般张开她棉柔的双臂,欢迎来之四面八方的学子。杨柳依然翠绿而又依依,沥青铺成的小路参参差差,在校园里随意蜿蜒。清澈的涧河水无声无息的从校门口流过。十四、五岁的孩子们纯情而又美丽,他们畅快的谈笑风声,还有什么会比年轻更美,更健康?一切都充满希望和活力。使来嘉山为即将到来的新的生活而深深的陶醉,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渴望和期盼,同时也有了深深的自卑与惶惶然了。

  三

  来嘉山又回到干菜店。看到妻子包小容已经满脸笑容的在店里忙活了。她系着蓝色大围裙,围着红色的大围巾,有条不紊的忙里忙外。来嘉山给妻子撑塑料袋、取货、找钱紧密的配合她的各种工作。小容热情温暖的语言,干脆利落的行为,使得他们的生意兴隆,持续稳定的发展到现在,已经近四年了。包小容有更大的长远规划,她要开一个占地一百六十平方的大型的干菜超市。她要以他们夫妻的诚实、守信、热情、周到打响蒸蒸日上小县城的经济市场,让康乐干菜行,走进千家万户,给人们带去无限的健康和快乐。来嘉山知道这是毋庸质疑的,有勤劳做依靠,有灵活机智的经营方式做后盾,再加上天时、地利与人熟,干菜也不会腐烂变质,本钱也不大,他的小容是有这个能力的。

  尽管他总是感觉自己做的不多,仍然是满头大汗。包小容提给丈夫毛巾说:“去二姐那里看看吧。她今早打电话问你呢。声音听上去还很虚弱。”来嘉山说:“我回来顺便接小乐回家。”他往姐姐家走去,路过一家装修店,进去看看。里边有一面漂亮的大镜子,细椭圆形的足有一人高,上端是磨沙的白玉兰花,细致、精巧。他看看自己的脸,三十三岁,没有老正年轻呀,我要努力干,挣更多的钱。他想,我一定要给二姐买一套房子,搞室内装修时,就要这样的镜子。他看看自己的脸,又用手摸摸眼下鼻梁上细毛虫一样的疤痕,他的疼痛似乎还残留在二姐来凤丽的手指上,痛心的泪滴怎样恣肆地滴湿他的手。

  来嘉山的师范生活早已经拉开帷幕。他牢记着二姐的嘱咐,一定要吃好、睡好、锻炼好身体,穿好衣服不能着凉感冒。癫痫病的大敌是感冒发烧。不要吃刺激性食物,诸如辣椒、肥肉,更不能抽烟、喝酒,最大限度之内不要在学校犯病。药要牢记得吃。做到这些,你和正常人就没有任何区别,该做什么还做什么,不要在思想上有任何包袱。学习是其次的其次,只要求顺利完成三年的学业,健康走出校门。并再三交代自己的一个同在一校的亲戚小妹,照顾来嘉山。来嘉山在二姐的不断来信中时时感到略略的轻松与自信。他在别人不想晨起跑步的时候,总是万分珍惜早晨的这一锻炼的美好时光,甚至是星期六、日的早晨,也从不间断。他觉得早晨不仅仅是他不健康生命的每一天新的开始,也是他的生命的全部。

  中等师范的课程内容比高中知识要浅显的多,没有英语,但多而杂,都是为小学,或者更为农村培养实用的小学教学人才。诸如音乐、美术、舞蹈都要修,但不一定精。但是来嘉山仍慢慢感觉到学习知识时的力不从心,首先是记忆力下降的很厉害,根本无法和从前相比。以前曾经是轻车熟路的学习感觉,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莫名其妙的茫然和不解。文选、语基、政治、地理、生理等一些科目,他需要反复记忆,不断理解,他比别人要多付出几倍,甚至是十几倍的工夫,尚可解决的也仅仅是考试过关。过后,大脑一片空白,把知识又原样交给老师和书本。而代数、几何的学习就更为困难,他到底搞不懂点、线、面之间的关系,他感觉到自己对立体几何里的空间想象能力很差,根本听不懂老师的讲解,解析几何题许多都无从下手。代数甚至搞不懂最简单的属于与不属于,包含与被包含的关系。可是他热爱学习,他的苦恼也就随着自己的不断努力而收获太少,越来越多。他在实在无能为力,心力交瘁时,甚至告诉二姐要停止这种无意义的劳动与浪费:退学。

  来凤丽给弟弟的信片,比她给他热恋的男友吴勇飞的情书要热烈得多,殷勤得多。来嘉山至今仍然保留着二姐给他写的每一封信。它们是他能顺利读完师范三年的精神支柱,也是现在独立生活的擎天支柱。来嘉山在心里无数次的读它,永不厌烦和疲倦。

  小山:

  我的傻弟弟。

  你在信中说,由于你的无休止的背读,你的周六、日甚至雨天的晨练,你的少的可怜的分数,或者你的平静中少见的自卑情绪,令你得到了有的同学的看不管或者是轻蔑的眼神,使你本身都万分难过的心,更是十万分的难过,在我看来是多么的不应该,和幼稚呀。

  我认为这恰恰是你最可爱的地方。每一个人都有他生活的方式和获得益处的办法。你的同学他们都是来自各个市、乡、镇、村的学习好手呀,他们基础好,学什么自然容易的多。而你的难正是他们体会不到的人生的另一种获取知识的方式呀。我的小弟呀。你没有错,只是身体太差,但只要你注意,也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也能够和他们一样去劳动,去获取很多。按照你自己的方式去学习、生活,这才是我们的生活乐趣。你瞧,由于你的细心,耐心、恒心,你不是一直身体很健康吗?你的期末考试不是也顺利通过吗?不管你将来能不能成为一位好老师,现在的努力都不会付之东流的。

  我想告诉你,活着,真好呀。有生命,不管这个生命的健康程度,年老程度,都会有无穷无尽的事物,等你去做和获得,这就是幸福。你看,妈妈已经五十多岁了,还在不厌烦伺候八十岁的祖母。哥哥复员后就一直呆在湖南,他这几年也是在不停的奋斗,才能在长沙立稳脚跟,有今天属于自己的公司呀。还有大姐,你的二哥……所有的人都在不断努力呀。

  ……

  我现在时常回忆我的学生时代,那时的性格孤僻和内向,多么不好。你要时常提醒自己无忧无虑的多和同学交往,这样才可以生活在平凡的人群之中,而毫不孤单。把你的世界和周围老师同学的世界连接起来,用你的真诚和友爱。

  ……

  千万不要放弃努力呀,就像我们永远不会放弃孱弱的生命一样。

  五月十四日

  二姐

  来嘉山就是这样不断的努力后,又无所收获的学习着,但他自己乐此不疲。在九零年的冬天,快要期末考试时,他看了几页书,由于觉得冷,他吃药后,多喝了许多水。半夜曾经上了一次厕所,第二天黎明时分又去了厕所,等他醒来时,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了。二姐坐在他的病床前,他不知道姐姐什么时候来的。只知道窗外很白,和他身下的白床单一样刺眼,那是一个下了大雪的天。他只是觉得很冷,哪儿还很疼。姐姐拉着他的手,泪水一滴一滴的滴在他的和姐姐的手上。他不知道自己在那个冰冷的厕所里的混凝土地面上躺了多久,是谁发现了他,并把他送到医院,也不知道自己摔到后磕到了哪里,鼻梁上流了多少血,医生缝了几针,只是觉得冷和疼。

  最艰难的师范三年,在现在的来嘉山看来,如过眼云烟,他没有留住什么,现在只是喜欢读书,给儿子读,给小容读。读着看他们昏昏欲睡。他微笑着幸福地流出了眼泪,活着,真好。

  四

  来嘉山来到二姐的住处。他看着矮矮的三间瓦房,难受地想:这是怎样的一个地方呀。左右邻居的地势和房子都比姐姐家的高得多,好象两个巨人之间夹着一个不成比例的瘦小矮人,曳住它前进,可它就是没有力气跟不上。人家的院外早已经是水泥的地面,而二姐家的院外仍是土路,高低不平,只要下雨,就可以看到十几块红砖铺成的十米的小路,在她家院外歪曲。每一次跨过,来嘉山就会痛心。进到屋里,他看见做好手术才一个多月躺着的二姐。她挣扎着坐起来,示意来嘉山坐过来。“还有二十多天都要过年了,你的生意一定很忙,虽说已经快两年没有犯病了,但你还是要时时注意自己的身体呀。一旦再犯,就会前功尽弃。”“没有事了,我的身体结实得很。做好手术觉得怎样?刀口还是很疼吗?”“总是隐隐的疼。想是快好了。你就不用担心了。”

  来嘉山在十一月底和姐夫吴勇飞一起陪姐姐到洛阳150医院,做了切除卵巢和子宫的手术。在九月份的例行孕检中,医生告诉来锋利卵巢有囊肿的现象,要她进一步观察治疗。可是,她仍然坚持上班,只是简单的开了些中药,认为不会有太大的问题,消消炎就好了。因为自己从没有感到太多或太大的不适,最后一直拖到十一月底,用手就能从肚子上摸到那个肿瘤,才不得不在姊妹五个的坚决要求下去做。可是来嘉山知道,二姐并不是没有感到不适,而是没有钱,而是不愿再拖累别人。她总是感到无尽的抱歉,对亲戚和朋友。儿子吴辉七岁刚上学没有多久,就患上白血病,他们两口倾其所有的积蓄,借遍所有的亲戚朋友的钱,包括好人们的无偿帮助,换来了儿子小小的生命,直到今天,吴辉能够上到高中,吴辉能够一月去做一次化疗,她都感谢所有的帮助过他们的人,她都感到她和丈夫、儿子永远无以回报的内疚和痛苦。她不想再因为自己的病痛,给别人的生活增添任何负担。

  来嘉山觉得命运其实对自己很公平,在他最艰难时,给了他为他分担心灵乃至身体上无数痛苦的二姐,在他身体逐渐好转时,又给了他生活的亲密伴侣美丽的小容,继而又有了健康、聪明的宝贝小乐。而二姐的命运却是如此坎坷。他每每想到那盛了一盆从二姐肚子里取出的血淋淋的器官,他都痛不欲声,他的心酸痛的无以复加。用多少钱可以买会健康,他愿意夜以继日的干活挣钱,为姐姐,为他可怜的姐姐一家。他默默的坐在姐姐右侧,“不管以后得做多少次化疗,还是什么必要不必要的ct,还有该吃的药,都要做,要吃。你不要想太多。钱总会有的。大哥、二哥、大姐,还有我,都不会说什么。只要活着,一切都会好的。”来凤丽又哭了,摸着眼泪。同样是教师的姐夫吴勇飞这时回来了,来嘉山起身告辞,去接一年级的儿子。

  来康乐拉着爸爸的手,兴奋的小脸上洋溢着自豪。

  “爸爸,今天我们老师说来康乐小朋友的名字好。”

  “为什么?”

  “我们老师说,快期末考试了,小朋友在玩时更要注意安全。就像我的名字一样,有健康才快乐。”

  来嘉山笑了。“你们的老师说的真好。”

  “我们的语文老师可好了。我们都喜欢她。”

  “为什么?”来嘉山想不起只见过一次面的刘老师的样子。

  “她的小棍从不指我们,只指黑板上的字。老师说她的小棍会领我们认识很多字,但从不发脾气,也不着急。”

  来嘉山又笑了。“是啊。写字要慢慢写,学习要慢慢积累。男孩最聪明,也最容易急躁。”

  “爸爸,你和我们老师说的一样。要我们耐心,认真。爸爸,你怎么知道呀?”

  “因为爸爸也当过老师呀。”

  来康乐瞪着溜圆的眼睛,明亮的看着他的爸爸。“爸爸,那你为什么不当老师,当老师多神气呀!”

  来嘉山的思绪又回到了十八岁那年。他无限伤情地告诉儿子,“因为爸爸当不了老师。做老师要有耐心,还要知识多,更要身体好。爸爸都没有,所以不能当老师。只有你们刘老师那样的人才能做老师。”

  来嘉山终于怀着激动的心情踏上了工作岗位。在这个小县城比较偏僻的一个叫蓝峪的小村庄,他担任五年级的语文和数学、自然三门学科。其他还有五位课任老师,有一位一、二年级的老师是复示班,一位是住在村里的五十岁的李校长,一位是四十出头的做饭的女厨师。随着冬天的到来,学校运来大量的烟煤。一个是为了方便做饭,一个是解决教师、学生的取暖问题。来嘉山也像其他老师一样,把煤和成饼状放在檐下,只等冬天到来用。冬天到来之后,大量的煤块在瓦顶教室的自制的土坯火炉里燃烧,教室里的确很暖和。虽然有一个粗粗的烟囱,但大量个烟味和呛劲还留在教室里,来嘉山就开始轻微的咳嗽。由吃简单的干草片、咳特灵发展到,打针剂消炎药,再到输入青霉素。支气管发炎的厉害时,憋的他面颊通红,半天上不来气。

  难以名状的痛苦,使来嘉山时时想到,自己总有一天要在孩子们面前暴露出他的丑陋的病态,脸色乌青,嘴泛白沫,抽搐不停……那时,一切都无法挽回。他这样,毁掉的不仅仅是自己的形象、前途,也是教师的职业形象问题。尽管他耐心、平静、温和,不抽烟、酗酒,师德很好,但他仍然在痛定思痛后,决定以男性当小学教师不好为由,回到了家。

  第二年的春末,来嘉山在姐姐们的鼓励下,在大哥的经济资助下,买了一辆当时很少见的昌河出租车。

  五

  来嘉山每日把车停在火车站的出口处,等着每一位需要车的客人的到来。有时,一些坐不上火车,或是中途不想坐火车的客人,会要求来嘉山直接把他们送到跨越省界的地方。由于他的温和、不卑不吭,许多人都信任他,回来时特别要求他在某时某地接他们回家。一次,一位回湖南郴州的客人居然要求来嘉山到洛阳车站接他回单位,车是下午六点。来嘉山老老实实的五点半就等在火车站口,可是车竟然晚点了七个小时,在夜里一点后,在细雨霏霏中,才驾车回往豫西小县城。第二天,他不敢出车。好好休息一阵后,确定自己没有感冒,才如释重负。

  来嘉山爱车胜过他的生命。他总是把车擦洗的干干净净,光亮透明。也是在这辆深红色的面包车上,使他懂得了什么是爱情,怎样珍惜美好的爱情。在认识包小容之前,他经过别人的介绍,认识了活泼可爱的刘丽丽。他一汪深情的爱着她的健康和活泼,包容着她的矫情和奢侈。他曾经几次亲自开车,带她到洛阳、郑州去玩,不计得失的花着自己的血汗钱。她美丽的身影总是呈现在来嘉山的眼前,使他辗转翻侧,难以入眠。对自己来说,爱情同学习一样,就是多多的付出。他不敢告诉对方自己的病情,害怕美好的爱情转瞬即失,更不知道失去以后,自己是否还会再得到。他就这样如履薄冰的和刘丽丽相处了将近两年。刘丽丽几乎花尽他仅有的八千元积蓄。最后,她终于听到别人告诉她的信息:来嘉山患有具有遗传性质的癫痫病。刘丽丽几乎是痛不欲声的告诉来嘉山,她不能和这样的人结婚,她不要看到自己的孩子,全身抽搐、口吐白沫。来嘉山解释甚至是乞求了很多,但刘丽丽是半句也没有听进去。她来得容易,走的更彻底。

  来嘉山更加沉默了,他对生活中的爱情也更加无言了。在他奔命年刚刚开始时,他认识了现在的妻子包小容。她的芳名本是包芳容。那是二十五岁的元宵节。街上到处流动和凝结着凑热闹的人群。许多企业也随着元宵节的热闹气氛,花花绿绿的踩高跷、扭秧歌的人群,相应的打出自己的产品广告,还有自己的宣传队,穿着制服排着长长的队伍,吹的吹,打的打,到处都是声音。来嘉山的车没有办法在人流中移动,只好停在路拐角的稍稍偏僻处。一直到近中午时,他感到可以开动车时,忽然就有这么一个姑娘来敲他的车门。她的脸稍微化了一点淡妆,来嘉山不知道她的面庞如何,只是觉得她是酒厂的宣传队队员,个子挺高、挺苗条。姑娘告诉来嘉山到城西郊的杨村去,有五、六里路。最慢大约十来分钟的路,由于是元宵节,许多路禁走,又有许多人还在街上,来嘉山曲曲折折,绕了又饶,行了近半个小时。可是他的耐心、好性,没有表现出一点的不耐烦,也没有多收多少钱。下车后的包小容付过钱后,竟然说了声谢谢,还记住了车号。

  包小容慢慢注意到来嘉山的车,就停在她去酒厂上班的必经之处:火车站的附近。她表现出少有的耐心来。下班后,不是急着坐上公交车直接回家,而是跑五分钟来火车站打的。她也开始对自己奢侈起来。原本一元都不舍得花的公交车路费,她有时竟专门来坐出租。当然看到没有自己熟悉的车号时,只好又坐公交车回家了。来嘉山也知道爱情的又一次来临,但他小心翼翼、胆战心惊,不敢表达,但也不拒绝。

  半年之后,包小容终于在对自己深爱来嘉山的诱惑之下,可又没有办法让他表明下,忍无可忍邀请来嘉山去她家做客。来嘉山不知道自己怎么办,慢慢地开着车,载着万分不悦的包小容,心在公路上来回游移着。

  “你讨厌我?”

  “不是。”来嘉山低着头。

  “嫌我比你大一岁?”

  “不是。”

  “讨厌我皮肤不白,脸上有雀斑?”

  “不是。”

  “为什么?”来嘉山好久不吭声。在快要到包小容家的路口,来嘉山停下车。

  “我有病。”

  “有病就治疗。谁没有病?”

  “不是。是电线杆上的那种病。我不想耽误你。”包小容下了车,看看电线杆。扑哧一声笑了。

  “你到底是什么病?没有结婚你怎么知道自己的病?”

  “癫痫病。”来嘉山抬起头肯定的告诉包小容。

  “哦。这是什么病呢?先去我家。我会慢慢了解它的。”

  来嘉山糊糊涂涂的呆在包小容家好一会,吃了晚饭才回家。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包小容还会不会邀请他再到她们家。

  来嘉山一直在等,感觉时间很长,等的他灰心丧气。他每一天都全神贯注的注视着上下公交车的年轻姑娘,从他身边走过,可是没有见到他想见到的人。

  三个月之后的一个黄昏,包小容又扣响了来嘉山的车门。邀请他到美苑小花园散步。初秋的夕阳,只剩下半边脸,但是金黄金黄的,映着包小容的年轻、饱满,一切都美丽可人。

  “我已经了解你所得的病。首先,只要你自己注意锻炼,增进抵抗力和饮食、吃药,就和健康的人没有多大区别。”

  “有人说会遗传。”

  “男性遗传性很小。而且随着年龄的增加,这种症状会慢慢消失。”

  “哦。”

  “再说了,随着医学的不断发展,谁说这种病就不能完全治愈?”她说的很轻松。

  来嘉山在个性鲜明的包小容面前,就宣布无条件投降了。事实也证明了包小容的远见卓识。首先,她选择了一个英俊、文雅、有涵养,没有不良习气又能吃苦耐劳的好丈夫。其次,是在他们婚后的幸福生活里,包小容就决定不让来嘉山开出租车了,就像她婚后,就不再在酒厂上班一样。他们开了干菜店。来嘉山在外头,她不放心。在包小容的面前,来嘉山一年里很少犯病,即使犯病也没有别的损伤。包小容时时关心着癫痫病的最新药物,买回来后让丈夫按时服用。来嘉山现在吃的是丙戊酸钠和癫克星,在近两年中都没有犯过。

  六

  来嘉山接回儿子来康乐,一边做饭,一边和儿子聊天。天快黑时,他又来到干菜店,帮助妻子收好货物,拉下卷闸门,和妻子双双回到家。

  吃过饭,包小容坐在床上检查来康乐的作业,来嘉山洗刷完毕,像一只大猫一样,注视他最亲爱的两人。包小容又盘了今天的点,取出一串亮闪闪的东西说:

  “给二姐买房子的钥匙,房产处的人今天给我了。你收好,明年春天就可以装修了。”来嘉山动情起来。

  “委屈你了。你太辛苦了,本应该是我的事,你却费了不少力气。”

  “力气算什么?今天吃了饭,休息一晚,明天还是精神抖擞。可是没有了亲人,光我们活着,有什么意思?”

  第二天的黎明时分,来嘉山又习惯性的醒来。他看看熟睡的儿子,又看看熟睡的小容,来嘉山觉得自己就是茫茫黎明,而妻子小容正是黎明后马上升起的红太阳,是他永远的朝阳,是他人生的希望。包小容微起微伏健康的小小胸腔正如朝阳一样,气势磅礴的喷射出金光灿烂的四个大字:活着,真好。

  来嘉山又开始了他新的一天。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