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忧患意识到哲理意蕴――浅谈冯延巳词抒情的哲理化倾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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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文关键词]冯延巳;忧患;哲理
[论文摘要]冯延巳的词多是抒写其身处忧患之中的种种复杂的感受和体验。其抒情方式往往是略去外在的具体的人和事,而重在描摹内在的心境,重在从宏观的整体的角度反省人生。他的词易于引起读者丰富的联想和想象,作深入的思考和反省,已经具备一定的哲理意蕴。
与花问派词人的创作旨趣不同,冯延巳已经开始在词中抒写其真切的人生感受和生命体验了。《柳塘词话》评冯延巳词云:“诸家骈金俪玉,而阳春词为言情之作。”就指出了冯延巳与花间诸人相比,更进一步地在词中抒发自我真实的思想感情的特点。
冯延巳词中所抒之情,最突出、最鲜明的情感无疑是他那浓深的忧患之情。关于这一点,许多论者都有所论及,杨海明先生在其《唐宋词史》一书中指出了冯延巳词带有鲜明的时代烙印:“‘文学史,就其最深刻的意义来说,是一种心理学,研究人的灵魂,是灵魂的历史。”冯词在词史上的地位,就正在于它深刻而形象地揭示、再现了这一特定时代中的特殊心理、特殊灵魂。”而这“特殊心理和特殊灵魂”的核心就是忧患意识,即书中提及的“它(指冯词)在抒写艳情的同时,‘注入’了相当深广的忧患意识。”
冯延巳词中有忧患是事出有因的。冯延巳所仕的南唐的国势有一个由弱到强,再由强转弱的过程。烈祖李界志在守吴旧地,实行保境安民的政策,使南唐的社会经济有所恢复和发展,国力逐步趋于强盛。中主李瑕继位,他凭借国力的强盛,勃发了拓土的野心,他所宠信的包括冯延巳在内的几位重臣也极力怂恿其出兵。结果,因所用非人,对闽对楚的两次战争,均以失败告终。两次重大战役的失利使得南唐国势因此一蹶不振。非但不能再出兵进攻别国,反而在与后周军队作战时节节败退,以致最终向后周称臣割地、屈辱求和。冯延巳作为一个亲历南唐由建国至强盛再到衰弱全过程的老臣,对国势的日见危殆,自然不会无动于衷。冯延巳是一个功名心很强的人,拓土失败,理想失落对他本是一个不小的打击;而大兵压境、国势日蹙的形势则更是他心理上一道挥之不去的阴影。李清照说南唐词“亡国之音哀以思”、陈洵说:“天水将兴,江南国蹙,心危音苦,变调斯作。文章世运,其势使然。”均指出了风雨飘摇的国运世情与南唐词忧患之情之间的联系。而冯延巳作为南唐词坛领袖,无疑在他的词中也抒发了深沉凝重的家国之忧。王国维就在其《鹊踏枝》中看到了“诗人之忧世也”的情怀。而俞陛云则指出其“云雨已荒凉,江南春草长”(《菩萨蛮》)一句是“满纸萧索之音,殆近降幡去国时矣。”
南唐朝廷内部激烈的党争使冯延巳的仕途生涯也是充满了戏剧性的变化。据夏承焘《唐宋词人年谱》¨,冯延巳自四十四岁第一次拜相起,至五十六岁止,十二年间竟被罢相四次,经历了四上四下的折磨和痛苦!党争的无情与残酷使冯延巳痛苦和烦乱:、“叵耐为人情太薄,几度思量,真拟浑抛却”、(《鹊踏枝》)“莫作等闲相斗作,与君保取长欢乐”、(《鹊踏枝》)而仕途的浮沉和人生的无常则又常使其感到迷茫和怅惘:“麒麟欲画时难偶,沤鹭何猜兴不孤”(《金错刀》)、“转烛飘蓬一梦归,欲寻陈迹怅人非,天教心愿与身违”(《浣溪沙》)。
可见,冯延巳词中的忧患,其实是他在国势岌岌可危而自身的地位又浮沉不定的情形下,“危苦烦乱之中,郁不自达者,一于词发之”的结果。
当然,冯延巳的忧患之情是依托传统的艳情题材间接地呈现出来的。而问题是,他如何写艳情才不至于雷同于花问词中所写的艳情呢?如何在写艳情的同时抒发他的忧患之情呢?
冯延巳要想将艳情和忧患联系起来,就得在抒情的方式上与花问词有所不同。即在写艳情的时候就不能太“粘滞”于艳情,不能将艳情写得太落实、太具体。而要言在此而意在彼,做到“意内而言外”。冯延巳可谓擅长此道。翻开《阳春集》,可以发现,冯延巳词往往将抒情的时空背景抽象化、将抒情主人公淡化,而直接去突出心境,去写愁情本身,尤其是善于写那种孤危愁苦,无所依凭、茫然不知所措的失落感伤之情。如:“昨夜笙歌容易散”、“历历前欢无处说”、“可惜旧欢携手地,思量一夕成憔悴”、“夜夜梦魂休漫语,已知前事无寻处”、“旧欢前事杳难追”、“昔年无限伤心事”、“谁道闲情抛掷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开眼新愁无问处”……
这样,冯延巳在传统的艳词题材里就注入了与其真实的人生经历和生命感受相关的思想情感,就微妙地把他身处危乱复杂政治环境中的忧患之情巧妙地含蓄曲折地表达出来了。其词在艳情和忧患这二者若即若离的关系中也就带上强烈的艺术张力,从而拥有超越和突破传统狭隘情感的丰富内涵,形成了深广的审美意境。
冯延巳着力于写愁,并且将愁写得永恒持久,难以化解。读者从字面上虽然能够感受到他的愁山恨海,但是却往往无法具体地、明确地把握和领会他为具体的何人何事而忧。这就给人一种“深”的印象。陈世修谓冯词“思深词丽”、王国维誉冯词“深美宏约”¨叫都指出冯词具有“深”的特点。冯延巳词的“深”的特点,其实与其抒发的忧患情感朦胧隐约有关,而更与其词是从整体上把握和思考人生的忧患从而带有一定的哲理意蕴有关,如:
谁道闲情抛掷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鹊踏枝》)
这首词虽然写的是“闲愁”,但包孕却是极广的,其中所表达的情感不再是单纯的相思离别和伤春悲秋,而是有着冯延巳本人深切的人生感慨,有着更为复杂丰富的忧生忧世的内涵。“闲情”、“惆怅”、“新愁”写出了愁绪的繁多和不可名状,而“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和“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又写出了这种“闲愁”的程度之深和无法摆脱。由于作者极写了这种“闲愁”的浑茫纷乱和持久永恒,又将其放在一个略去了具体人物和事件的相对抽象的背景下抒发这种情感,这就将它自然地升华成了一种富有哲理意味的思索:人生的失意和愁绪就象“河畔青芜堤上柳”一样,挥之不去,驱之不尽。并且是往往旧恨未消,新愁又起:“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这样,就在抒写闲愁的同时又在更高的层面上体认到了人生的不完美和缺憾。
基于冯延巳特殊的人生经历,他对人生中悲凉的一面有更深的体会和感受,而他词中所表达出来的对生命的反思也显得更为沉郁和深刻。如他的《鹊踏枝》词:
梅落繁枝千万片,犹自多情,学雪随风转。昨夜笙歌容易散,酒醒添得愁无限。楼上春山寒四面。过尽征鸿,暮景烟深浅。一响凭拦人不见,鲛绡掩泪思量遍。
从“昨夜笙歌容易散,酒醒添得愁无限”一句可以看出,冯延巳对如梦如幻的“昨夜笙歌”是有着清醒的认识的,词中说它“容易散”即是认识到了欢乐的短暂和虚妄。这一句正好照应了前面“梅落繁枝千万片”一句,笙歌之易散恰如梅花之易落。这两句俨然就是美好易逝、人生无常的一种象喻。紧接在冯延巳之后,李煜更是发出了“人生愁恨何能免”(《子夜歌》)式的强烈深沉的慨叹。与李煜所抒发的情感一样,冯延巳的这类词所抒发的愁情也不是仅拘限于一时一地一人一事上,而是对人生作整体上的思索后的一种深沉慨叹。冯延巳对人生的悲感体验是深沉厚重的:繁华易逝,好景不长,人生短暂,世事无常。这种悲感常常不是对某一具体事件引发的悲感或人生中的某个阶段遭遇挫折而情绪低落,而是对人生作全面总体的一种把握。冯延巳词与李煜词相较,虽在抒情的眼界上和抒情的强度上不及李煜,但就“感慨遂深”这一点而言,则是一致的。并且冯延巳更是在南唐词人中率先将词提升到了对整个人生的思考和反思的高度的先行者。李煜在亡国后的痛定思痛,反思自己悲剧的一生,感觉整个人生有如“林花谢了春红”一般“太匆匆”,感慨道“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乌夜啼》)他抒发的感慨和得出的人生结论几乎是和冯延巳一样的。即也是从整体上来观照人生,并且深切地感受和体验到人生中悲凉的一面。
又如其《鹊踏枝》词:
几日行云何处去?忘了归来,不道春将暮。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泪眼倚楼频独语,双燕飞来,陌上相逢否?撩乱春愁如柳絮,悠悠梦里无寻处。
这首词给人最突出的印象也是“思致深”,具体的人和事虽然变得比较抽象,但却写出了极深极真的人生忧患体验,能很好地引发不同人生经历、不同生存处境和不同心境的读者多方面的联想和思考。“撩乱春愁如柳絮,悠悠梦里无寻处”凡是有过美好过去而现已失去这种美好生活的人们都能被其深深地打动,凡是在现实中找不到出路而深感困惑迷惘的人们也能被其感染,更深一层说,凡是多愁善感、敏于时序的文人士大夫们都能从其中领悟到一种人生短暂和无常的悲哀而引起强烈的共鸣。可见,冯词写出了人们普遍有的一种生命体验。另外,由于冯词将他所要表达的情感放在了一个略去了具体人物和事件的环境里,且放在一个较为阔大的空间和悠长的时间背景下抒情,所以,“撩乱春愁如柳絮,悠悠梦里无寻处”就不单是写了人生的无奈,而且还在更高的层面上对人生进行了富有哲理意味的思考和追寻。
冯延巳词不仅对人生有很深刻的体悟。认识到人生的短暂和无常,说出一种普遍的人生感受。而且冯词中表现出来的执着的人生态度也能够给人哲理的启发。
既然人生是那么无常,既然人生是场注定无从避免的悲剧,那又应该以怎样的姿态去面对呢?在冯延巳看来,正因为人生的无常,所以才更要加倍地把握好现在。如:
雪云乍变春云簇,渐觉年华堪纵目。北枝梅蕊犯寒开,南浦波纹如酒绿。芳菲次第长相续,自是情多无处足。尊前百计见春归,莫为伤春眉黛蹙。(《玉楼春》)
词表现了作者对美的一往情深,自觉而强烈地流露出一种珍惜现在、善待美好、热爱生活、乐观旷达的人生态度。惟其情多,才能体察自然界的生长变化,慨叹云雪的变换、春云的聚簇、梅花在寒冬的开放、丝丝波纹如酒绿,才会伤感于年华的纵目。然而这又并非“情多”之全部,它更在于从宇宙人生的深处理性地认识事物,透视人生的真义。因此,它必然是识大体的、睿智的、理性的,必然是尊重自然、珍视生命的,同时也必然具有化解、升华伤情的力量。因其如此,才会在情伤之余,认识到“芳菲次第长相续”的永恒真义,才会有“莫为伤春眉黛蹙”的自我告慰。对自然、宇宙规律的理性认知,又使得该词具备了一定的哲理性。
另外如其《醉花间》词:
晴雪小园春未到,池边梅自早。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山川风景好,自古金陵道。少年看却老。相逢莫厌醉金杯,别离多,欢会少。
词的上片从不同的角度写出了春光将至的消息,而下片则全用议论说理的方式来写词,写出了人生的短暂,更写出了对人生的感悟:“相逢莫厌醉金杯,别离多,欢会少”,人生有限,人应该利用好自己的每一寸光阴,既然我们无法把握住生命的长度,那么就让我们尽力地增强生命的浓度和质量吧。与前一首的《玉楼春》词中的“尊前百计见春归,莫为伤春眉黛蹙”在人生哲理的表达上可谓殊途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