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的诗性世界图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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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词:诗性智慧大观园诗意存在
摘要:特殊的地理位置和气候条件,形成中国独特的自然经济和自给自足的生产生活方式,其文化传统更是华夏民族诗性智慧的结晶。这种智慧曾使古代许多仕途经济失意的知识分子,追求融入自然山水田园的诗性存在和诗意生活,以实现精神境界的提升与超越。《红楼梦》中的大观园就是作者曹雪芹对诗性生活追求的具体体现。
诗性智慧的概念是18世纪意大利学者维柯提出来的。维柯在1725年出版的《新科学》一书中认为,原始先民对世界的反应是本能而独特地“富有诗意”,人类天生具有“诗性的智慧”,它发端于原始先民所特有的那种感性和幻象的玄学,指导人们如何对周围环境做出反应,并随意将某种本质加之于使他们深感惊异的事物,并将这种反应变为隐喻、象征和神话等“形而上学”的形式,经常见诸诗歌的创作中。维柯把人类创造“结构”的过程看作是人类固有的、永恒的、确定的特征。其实,华夏先民用另一种表达方式早在几千年前就发现了这个“结构”的创造过程,并不断地进行着向经验层次的延伸、阐释和发挥。与维柯同时代的曹雪芹,在构思和创作《红楼梦》时,仿照先民们面对苍天大地、芸芸众生及命运变数所采取的认知与思考方式,充分发挥其天分中的诗性智慧,虚构、创造了大观园这一“天仙宝镜”,显示了华夏民族对生存的诗意追求,同时也实现了自身精神境界的超越与提升。
一
海德格尔在对现代技术进行反思时,发现人类有两种去除遮蔽的方式:产生和挑战。古希腊产生意义上的去蔽,那是一种自然的生发,像农民在土地上播下种子,将它们交付给自然的生长力。而挑战是现代技术的揭示与去蔽方式,即向自然提出蛮横的要求,要求自然提供本身能被开采和贮藏的能量。挑战这种去蔽模式并没有控制去蔽本身,倒是人自己被技术安置了,就连人存在的意义和价值也被格设了。格设使人不再遇到自己的本质,无法经验更原始的真理的呼唤。
作为文化精神的载体,大观园和中国传统建筑追求与天同源同构、与自然和谐统一相一致,主要院落与居所或具象、或抽象地寄寓著作者的情趣追求,蕴涵着天人感应、天人合一的思想因素。同时,每处栽种的花草树木乃至建筑样式、墙垣粉饰、室内摆设等,都符合或预示其主人的身份、性格、情趣、天赋和命运。换句话说,它们的点点滴滴,都负载着其主人人格精神的方方面面,是人物性情与命运的象征和寄寓,既富有个性特征又颇含社会意识和民俗观念。就省亲别墅的整体布局来说,因为它是皇贵妃宫廷之外休闲放松、与亲人共享天伦之乐的私家场所,其结构布局既要有皇宫的气派与威势,如玉石牌坊和大观楼、缀锦阁和含芳阁,又要有亲近自然与自然和谐融入、最适宜人生存居住的要求,如潇湘馆、怡红院、稻香村和蘅芜苑。大观园和中国所有皇朝宫阙一样,在建筑观念上均贯彻着“象天设都”的政治目的、建筑意图和天文崇拜意向。读《红楼梦》第十七、十八两回,让我们切实体验到庭院深深深几许的豪门气派。整座园林坐北朝南,由正门步入仪门,迎面一带假山翠嶂遮挡,给人以含蓄深远、曲径通幽之感。类似影壁的翠嶂过后,视野忽然开阔,以行车辇道即正甬道为中轴,将大观园分为东西两部分,正北端为主山正景:玉石牌坊上书“省亲别墅”,接着是行宫,之后为大观园主题建筑大观楼及其陪衬缀锦阁、含芳阁。大观楼背靠大主山,大主山横亘在大观园的正北方。薛宝钗居所蘅芜苑位于正景西侧,乃西北两面就大主山石壁而建,与大观楼群自成一体,呈现出被大主山及其伸出的双臂合抱之势。寓意皇家中心、至高无上,皇帝宠护、皇恩浩荡。但它正门对着翠樾埭另立门户,实为背山面水、位置优越的风水宝地,象征贾府将来之核心人物虽然依附皇权、暗中联结但又相对独立、隐藏不露,显得含蓄而内敛。
中国有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之说,这个世界若无山水就失却了生气和灵动,也更了无诗情和画意。整个大观园山环水绕,除北面大主山外,仪门内翠嶂两旁各有小山相衔,西北青山斜阻与李纨庭院稻香村接壤,西北角的榆荫堂也被小山环抱。中国又有“天下名山僧占多”的说辞,最东端南北走向的微型山脉假如没有玉皇庙、达摩庵、栊翠庵点缀其间,大观园就失缺了佛道文化气息和世外精神家园的意义,而凹晶溪馆、凸碧山庄又平添几多山水诗情和意境。从大观园东北墙下引外护城河水入园,修沁芳闸调控水流。过沁芳桥,又一小山坡乃林黛玉葬花之处。河水入园后蓄成许多池塘与小溪,溪流分岔穿过正甬道以西沁芳亭、潇湘馆、滴翠亭到稻香村等处,主流则绕经荇叶渚、柳堤、芦雪庭、藕香榭、竹桥、寥风轩、暖香坞、紫菱洲,过萝港石洞到船坞。石洞周围聚集了缀锦楼、花溆、芭蕉坞、云步石梯、朱栏折带板桥等景观。这里是大观园的精华部分,也是作品中主要人物的活动中心,几乎每处都有情绪和故事,体现了曹雪芹的审美理想和生活追求,同时也寄寓了他对人命运定数的多种思考和感悟。
二
大观园最诗意的栖居之所当属诗词魁首林黛玉的潇湘馆。贾政说:若能月夜坐此窗下读书,不枉虚生一世。贾妃更是觉得“此中‘潇湘馆’、‘蘅芜苑’二处,我所极爱,次之‘怡红院’、‘浣葛山庄’,此四大处,必得别有章句题咏方妙。”潇湘馆斑竹的神话传说以及“梨花一枝春带雨”、“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的古典诗词,尤其是李清照的《添字采桑子》,岂非黛玉性情、才华、灵气和命运悲剧的隐喻和象征?馆驿历来是游子漂泊途中暂居存身、寄托思归之处,秦少游《踏莎行》有“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的词句。潇湘子林黛玉前世乃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的绛珠仙草,可谓阆苑仙葩。她来人间一游、到大观园暂住的目的,不过是以眼泪报偿贾宝玉前身、赤霞仙宫神榱侍者甘露灌溉之恩而已。所以,她的居所总是充满水及其与水相关之物。宿命中风露清愁、多愁善感使她终日眼空蓄泪,暗洒闲抛。除了宝玉,她在人世间再无知己,生命当然也毫无意义。“埋香冢飞燕泣残红”中的《葬花词》,充分表露出她的伤感、凄清甚至恐惧心理。正是孤苦身世造成她性格的多疑任性、敏感悲切,也正因为觉得寄人篱下、无亲无助、无依无靠,才使她时时感到薛宝钗的威胁和逼压。多虑忧伤又使她反复无常,一而再再而三地考验宝玉的心意是否真诚、感情是否可靠,连她的丫鬟紫鹃也出来帮她试探宝玉的心思。林黛玉天命注定是一首诗,一首婉约悲怀的感伤诗。她以诗表白自己的心意追求,以诗表达自己的悲情愁绪,以诗表现自己的生命价值及意义。金陵十二钗其他女子的性情、心意、志向、追求,何尝不是风格各异、境界不同,或抒怀或言志、或婉约或豪放、或淡泊宁静或含蓄蕴藉的一首首诗一幅幅画?与林黛玉有着同样孤苦身世,缺乏至亲疼惜的史湘云,却与黛玉有着截然相反的性情。她豪迈疏放,宽宏大量,素喜高谈阔论,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尤其是“憨湘云醉眠芍药研”颇显魏晋风度。史湘云别号“枕霞旧友”,她的两首海棠诗和对菊、供菊、菊影三首,总不离秋霜月夜,知音难觅的惆怅和时光流逝的悲吟。其中“数去更无君傲世,看来惟有我知音。秋光荏苒休辜负,相对原宜惜寸阴”、“寒芳留照魂应驻,霜印传神梦也空。珍重暗香休踏碎,凭谁醉眼认朦胧”的诗句,与曹孟德的《短歌行》从诗情、格调到意境都互文一致,颇具慷慨悲凉、气韵沉雄的建安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