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章士钊看20世纪中国思潮(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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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大陆一般人心目中,章士钊(1881~1973)是非常特殊的人物。知识阶层中年纪稍大的,大约都知道毛泽东与他的关系非同一般。文革前夕,毛要谈教育,特地把这个段祺瑞当"执政"时的教育总长找来静聆纶音。文革期间,"知识越多越反动",焚书坑儒,他的《柳文指要》却由毛特别批准出版。1973年5月25日,根据"最高指示",一架政府专机把92岁的章老及其亲属和特别配备的医生、护士、秘书、警卫送到香港,名为"探望夫人",实则身负恢复与台湾联系的重任,成为震动海内外的重大新闻。年轻一代不知这些荣宠,却从选入中学课本的鲁迅的《纪念刘和珍君》、《"费厄泼赖"应该缓行》等名篇和相应的讲解中,确信章士钊与1926年3月18日屠杀包括刘和珍在内的47名学生的惨案有关,是穷凶极恶的"落水狗"。真正研究他的学者不多,论述一直比较持平。1特别对他在《苏报》案前后的表现,论者无不赞叹。近日有的学者还说,三·一八惨案发生时,他正在天津,事情与他无关。但对他的研究有许多不足:不够系统、全面,有不少空白;资料不足;论述不深。随着《章士钊全集》出版,应该尽早填补这些缺陷。
章士钊一生多姿多彩:革命者、报人、政论家、高官、律师、社会名流。除了有些政治活动颇遭物议外,其他方面都有出色表现。愚意以为最值得后人称道的是他在思想领域的建树,而论述最不充分的也是这些活动。他实际是一位没有受到应有重视的思想家;通过分析其一生的思想,有助于揭示20世纪中国思潮变迁中两个重要现象:
1.革命者的产生及其成熟。20世纪中国有一世所罕见的现象:不同类型的革命者和革命政党一茬又一茬地涌现。他们一上场,慷慨激昂,勇于献身而又不可避免具有各种革命幼稚病。如何走向成熟?这是值得人们认真思考的问题。
2.中国特点的追寻。作为有古老文化传统的大国,最牵动知识阶层心灵的问题之一,是如何保持国家的特色,让中华文化重光。由此也引出一连串是是非非。
20世纪上半叶特别是头三十年,章士钊是浪潮中积极搏击的风云人物。下半叶,他又曾冷静反思。剖析他的思想,对了解贯穿20世纪中国的这两大问题颇有助益。
激进革命者的诞生及其思想趋向
章士钊出生于湖南长沙县;20岁前,在家乡受传统教育。1902年,到南京进江南陆师学堂,第二年,便成为学潮领头人,带领30多位同学退学,到上海投奔蔡元培、吴稚晖等组织的革命团体--爱国学社。不久便受聘主持《苏报》。"夫《苏报》者,原属日本黑龙会人之侵略工具,以不善经营,大为折阅。湖南衡山人陈范梦以江西退职州县官求息壤于上海,因收买此报,继续营业。"2陈氏接办是1900年的事;章士钊则于1903年5月27日进入该报任主笔。他与爱国学社同人合作,把该报本来已有的自由、民主、革命倾向发挥得淋漓尽致。短短一个多月,邹容的《革命军》,章太炎大骂"戴湉小丑,未辨菽麦"的《康有为与觉罗君之关系》(即《驳康有为论革命书》的摘录),章士钊自己撰写的《驳革命驳义>》等等,一一见诸报端;导致清政府与租界当局合谋,逮捕章太炎、邹容及《苏报》办事人员,查封爱国学社。7月7日《苏报》亦被当局封掉。这就是震动一时的"《苏报》案"。在查办此案的大员俞明震庇护下,蔡、吴逃逸,章氏逍遥法外。一个月后(1903年8月7日),《国民日日报》创刊,又由章氏主编,继承《苏报》传统,继续热情洋溢地宣扬民主、自由和革命思想。这家报纸寿命也不长,清廷严禁销售,加上内讧,同年10月被逼自行关闭。与此同时,他办印刷厂,印制《黄帝魂》、《孙逸仙》等宣传革命的书刊;参与组织秘密革命团体--华兴会,成立暗杀团,风尘仆仆,奔走各地。1904年,因受刺杀广西巡抚王之春案牵连,身陷囹圄40日,出狱后东渡日本。
总之,1901~1904年间,章士钊以激进革命者和报人的面目出现在历史舞台上。更准确地说,这个时期的章士钊是一位热情、忘我的革命者。编报、出版,对他说来都不过是传播革命思想为革命服务的手段。那么,在思想领域,他宣扬了什么?
出现在他笔下最多的词汇之一是"公理"。接任《苏报》主笔后7天,他添设"舆论商榷"专栏;便特地说明:"本报之设此门,专以研究问题,阐明公理为目的。"3此后的言论,贯穿始终的就是公理二字。他所说的公理,以天赋人权论为中心,包括自由、平等、民主、三权分立、民族独立、革命乃至社会主义等观念。
他追求这些公理,体现了人的解放--公民意识觉醒的历史潮流。在他看来,"不为国民,即为奴隶",而"奴隶非生而为奴隶者也,盖感受三千年奴隶之历史,熏染数十载奴隶之风俗,只领无数辈奴隶之教育……演成根性。"4不难理解,他笔下的奴隶不是严格的学术词汇。但它表达了摆脱传统羁绊,让中国人从中世纪的臣民转化为现代公民的强烈愿望。如果对19、20世纪中国人摆脱臣属地位的艰辛、曲折有所了解,我们有理由充分肯定这些论述的历史正确性。
不过,以革命者的标准去衡量,章士钊却显示了年轻人不成熟的偏执或极端。
一是言辞极端。1957年,年近八旬的章氏在回顾半个世纪前的《苏报》案时写道:"前清末造,士夫提倡革命,其言词之间,略无忌讳,斥戴湉为小丑,比亲贵于贼徒者,惟香港、东京之刊物能为之,在内地则不敢,抑亦不肯。洵如是者,词锋朝发缇骑夕至,行见朋徒骇散,机关捣毁,所期者必不达",而当年他编辑《苏报》,偏偏"并为爆炸性之一击"。5一份理应沟通各方,揭露事实,耐心说理,长期图存的报刊,却明知故犯,以漫骂代替说理,不该出现的字眼(如辱骂皇帝为小丑等等)一一见诸报端,呈快于一时,采取自杀性的编辑方针。
二是情绪极端。他把排满视为理所当然的事。他说:"吾以为满洲之在吾中国,不可一日不去;吾同种之对满洲,不可一日不排。排满之天性,是固人人之所同,不可一人不有此目的,而其手段之如何,非所问也。"6在当时的环境下,出现排满情绪,不难理解。正如章氏所说:"今日世袭君主者,满人;占贵族之特权者,满人;驻防各省以压制奴隶者,满人。夫革命之事,亦岂有外乎去世袭之君主、排贵族特权、覆一切压制之策者乎?是以排满之见,实足为革命之潜势力,而今日革命者,所必不能不经之一途也。"7排满有很大的煽动力和吸引力,不但民主革命者可以接受,梦想"重睹汉官威仪"的民族主义者更衷心拥护。不过,这个说法在很大程度上混同了民主革命与种族矛盾的界线。500多万满人中,君主和贵族到底是少数。高明的民主主义者,应该耐心启发,让各族民众携手革除中世纪的羁绊。
三是取向极端。他曾热情赞颂邹容的《革命军》:"卓哉,邹氏之《革命军》也!以国民主义为干,以仇满为用……根极公理,驱以犀利之笔,达以浅直之词。虽顽懦之夫,目睹其字,耳闻其语,则罔不面赤耳热心跳肺张,作拔剑砍地奋身入海之状。呜呼,此诚今日国民教育之第一教科书也!"8这实际也是他的追求。要是说面对满族权贵的颟顸,以实现自由、民主为基本内容的"排满革命"尚为许多人认同的话,那么,把社会主义作为当下要求,超前的激进就十分明显了。而他向往社会主义却溢于言表:"迩来社会党之风潮,其影响所被亦广矣。锲而不舍,异日革除奴隶之中心点,非斯人殆无与归。……以今日之现势而论,则有不为奴隶之倾向者,惟强盗与社会党二者而已。……然吾料中国破坏亦破坏,不破坏亦破坏。破坏之破坏,将胥(天)下而为强盗。建置之破坏,则胥天下而转移。夫于社会党二者将来之所必至,顾视吾国之运动何所底耳。"9简单地说,革命、排满、社会主义,就是青年章士钊的思想取向。在当时这是最前卫也是最极端的。
民国元年回首往事,他"自悔前作新闻记者之无状",诚恳地说:"十年前记者即滥厕言论之席,实则亦奚成为言论?特深致恨于政治之不良,感情横决,急无所择之词耳。"10
一个年轻人,进入新式学堂后,那么快就成了激进的革命分子;这是偶然现象,还是不容忽视的趋势?如果是后者,其特点和原因是什么?
章士钊不是天生的革命家,他的思想变迁,无非是19、20世纪之交思潮激荡的反映。这个变迁过程是多种因素汇合的产物。
决定性的因素是现实的教训。
长期以来,支配中国人思想言论的是"天理"。"天理只是仁义理智之总名。"11它所体现的纲常名教是不可逾越的界限,是非的绝对标准。对这一绝对权威的挑战,是从鸦片战争前后开始的。通过外国传教士和留学生、出国考察人员、驻外使节、买办等人士筚路蓝缕地传播,中国人逐步知道世界上还有一套流行于西方的现代文明价值体系。12一再降临的挫折,特别是甲午战争的失败,震撼朝野,推动人们加速认同新的价值观念。"人有自主之权"、"自由"、平等……逐渐成了流行语汇,成为毋庸置疑的"公理"。海内外史家大都承认,甲午战后在中国出现了第一次群众性的启蒙运动;而所谓启蒙就是现代与中世纪的价值观念交替,用前者冲击与取代后者。
义和团事件是第一次启蒙运动及其高潮--戊戌变法的反动;而它的失败又把这一运动推向颠峰。历史无情地证明,以纪纲为核心的中国传统文化救不了中国。甲午战争失败后,严复的一大贡献是把学西方、求富强成败的关键规定为"自由不自由";把人们的视线引向制度和价值观念层面。13遭受义和团事件的奇耻大辱后,人们痛定思痛,从根本上动摇了对传统天理--纪纲的信念。一个无法抗拒的变革年代终于到来。在章士钊入主《苏报》以前,该报的"学界风潮"专栏和其他各报已不断报道,学生们以自由、民主、平等为准绳,不断冲击校内乃至校外体现传统纪纲的秩序。14从宣扬新思想到闹学潮,章士钊都不是开风气之先的人物。但他的言行却不失为思潮变迁的侧影。
其次,这是新的文化教育制度的建立和成长的必然产物。
晚清的基本问题是救亡图存。为此,不能不发展现代工商业。甲午战败,朝野上下终于认识到压制私人工商业的政策误国误民,必须改弦易辙。随之而来的是要有能提供合适人才的现代教育,要有自由交流信息的传媒和出版业……总之,公民在经济、政治、学术和思想文化领域要有充分的自由,并有相应的法治、民主、宪政等等。现代社会的诞生是一条奇怪的生长链,有一就要二、三……一个也不能少。
专制政府不给这个自由空间,洋人就乘虚而入,反客为主,提供基地和有关的服务。在思想文化领域,除了外国人办的报刊,有的中国人自己办的报刊也找一个外国人出面注册;租界、香港和日本则成了先进及激进报刊的出版基地。民间报刊和出版业在石缝中冲破种种阻力,屡败屡战,逐步站稳了脚跟,履行了传播现代思想文化的历史任务。
1901年清政府恢复戊戌维新的措施,下令各地建立新式学堂。翌年,颁布《钦定学堂章程》,确立了新式教育体系的蓝图。不过,那些昏聩大臣总想逆潮流而动,冀图加强思想控制,继续把年轻一代变为恭顺的臣民,居然规定用总学时的三分之一到40%上读经和修身课!15尽管如此,新的教育,总是带来一些新内容;加上一些教员着意传播,这些学堂成了新思想的温床。南洋公学(上海交通大学前身)是盛宣怀于1897年创办的。1901年蔡元培出任该校特班总教习。1902年三月三十日,他出"月课题:宪法:《宪法精理》着人民权利十三条,以我国现行法制比较其违合之度;行政:《新民丛报》’公民自治篇’举广东人自治之成绩,各依其例,以所居本省之事证之;法律:论立法、司法两权分立之理;外交:论国际公法之性质可以国家学中之民约论证明之;理财:论改丁盐法及抵制洋盐进口之策;哲学:斯宾塞尔言谬误事中自有真理,试以所知之事证明之;教育:普之胜法,毛奇将军归其功于小学教育,试论其理。"16特班学员大部分是秀才、举人,为帮助他们参加"经济特科"考试,特地办这样的课程研修班,培养候补官僚。这份月考试题证明,他们的知识结构已与过去的秀才、举人迥异,现代西学已成为这些学员经世济民的工具。其他学堂的西学课程不一定有那么完备,但都程度不等地设置了有关科目。由此可见,尽管当时学堂内部新旧矛盾也很尖锐,但它确实有传播现代思想文化之功。不应忘记的是,蔡元培本人当时还没有离开过国门,他也是已植根本土的新思想的产物。 另外一个重要因素是随着出国留学和考察的热潮,中国人大量涌出国门,耳闻目睹,亲身感受到自由与专制、富强与贫弱的巨大反差。人生来渴望自由,奴性是后加的。与毕生在四书五经中打转的士绅不同,新一代社会精英的思想几乎与世界思潮变迁同步;而祖国的现实却是那么丑恶!这令一切愚蠢的说教变为难以忍受的欺骗;也使他们抑制不住有话要说。留学生,特别是留日学生迅速兴起创办刊物和译书的高潮。《浙江潮》、《江苏》、《游学译编》、《湖北学生界》……几乎每一省的留学生都有自己的宣扬新思想的刊物。翻译国外图书特别是人文与社会科学著作的主力,由外国传教士变为中国留学生,数量也大大增加。与此同时,号称"执舆论界牛耳"的梁启超和他主办的《清议报》、《新民丛报》的影响越来越大,冲破关卡由海外向内地扩展,并与留学生报刊汇合,与各地的学堂结合,形成新的启蒙高潮。
于是,包括章士钊在内的年轻一代,通过各种途径不同程度地受到新的思想文化滋润。新旧文化激烈交锋,反动的思想政治教育徒劳无功,人们欢迎的是帖合人性的自由思想。
再次,这是义和团事件的负面效应--民族主义迸发的代价。
观察17世纪以来的世界历史和现状,民族和国家的分与合交错,缓慢前行。中世纪的军事、行政的强制结合体系必然要被市场和民主、共和的结合逐步取代。但这是由血污、眼泪、战火、激烈冲撞谱写的行程。市场经济要冲破封闭,走向统一和联合;它又教会人们要自由、独立,个人、民族、国家概莫能外。于是,悲壮、血腥的分合抗争和战火就连绵不断了。20世纪中国也在重演这一过程。
19世纪,一些有识之士一再建言,要"平满汉",缩小500多万满人与近4亿汉人的机会不平等和其他不平等;清廷除了说些空话外,基本上没有实际行动。1898年戊戌政变,特别是1900年清政府支持义和团野蛮排外,导致比较理性和开明的朝野人士严重不满。其表现形式之一,是加剧满汉分裂。以"东南互保"对抗朝廷的荒唐决策,体现了汉大臣实力派的不满情绪和理性选择。明明是"圣母皇太后"慈禧下达对各国宣战的"圣谕",他们却公开宣布是"伪诏",不予奉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