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核心价值迈进,超越台湾主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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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为台湾民主辩护》在华文世界引起前所未见的巨大回响。中国大陆的网络上一片激昂的骂声,指控龙应台是“中华民族叛徒”;许多知识分子则纷纷着文为“辩护”辩护。在台湾,最多的还是表达知音的感动,但是也有人认为龙应台是“台湾民族叛徒”。“中华民族主义”和“台湾民族主义”在这里一头撞上。
过去国民党曾经以“爱国”为名整肃异己,现在民进党以“爱台湾”为名巩固政权,而香港也在面临“爱国”考验。这场两岸辩论对香港的重要性在于:当民族主义和民主意识矛盾对峙时,何去何从?这一篇“他山之石”,不见得有用,但是献给香港人思索。
养猪户的女儿
我是一个乡下警察的女儿。乡下警察的待遇太差,养不起四个孩子,所以乡下警察的妻就去编织渔网。一天织十个小时,可以挣八十块钱。她同时找到一块荒地养猪,每天清晨到烂泥潭中割牧草做为饲料。因为结网,她的手摸起来像绳索一样粗;因为牧草割手,她麻粗的手经常流血。
十四岁的我所亲近的世界由五种人构成。赤脚的渔民,在冬夜里摸?黑上船,清晨回来;常常有人去了不回来,妻女就在海滩上抱衣物招魂,哀哀哭泣。外省老兵扛?带刺刀的步枪,巡守海岸,海的对岸是他们妻女父母所在的家乡,也是他们枪口瞄准的方向。
老兵通常孤独一生,往往死了好几天之后才被人发觉。那能娶妻的,娶的通常是比他们更边缘的人。从原住民部落出来,那眼睛深邃的女人背?孩子,在防空洞上种丝瓜。
乡里有个大陈村,大陈人穿?在我看来是“古时候”的衣服,讲一种听不懂的语言。梳?髻的婆婆艰难地弯身,在墙角烧煤,一群鸡在她脚边。
我心目中的“有钱人”,是乡里的医生。他说闽南语,但是用日文夹?德文写药单。似乎知道这外省乡下警察连孩子的感冒药都难以负担,他通常不收钱。而真正缴不起学费时,警察妻就腼腆地去向医生借贷,医生把钱放进她手里,说,“小心孩子,不要感冒。”
那乡下警察兼养猪户的小孩,我,讲一口土气的闽南语,就在外省老兵、部落原住民、仓皇撤退的大陈人和闽南渔民的沉静的温柔环抱中长大。帮母亲喂完猪之后,来到父亲面前;这湖南来的乡下警察脱了制服,坐在酱油色的竹椅上,他的白色汗衫已经被洗得稀薄,几乎就是破烂了。就?电力昏昏的灯,站?,我开始背诵〈滕王阁序〉。这是一九六七年的台湾。
一九九九年九月,以政务官的身分我站在台北议会接受质询,晴天霹雳而来的不是质询,而是指控:“你,不是台湾人!”当我修复地层下陷的林语堂、钱穆故居时,隆隆的指责是:“林语堂、钱穆都是中国人,不是台湾人;你为什么修他们的房子!”当我试图将二二八纪念馆以公开竞标的方式寻找经营者时,我必须忍受被指为“文化杀手”、“外省文化局长在消灭台湾本土文化!”而时不时,一张匿名的传真信会交到我手上:“中国人,滚回去!”
三年半,不吭声,只是分秒必争地把事情一件一件做出来。我可以面对叫嚣震天,不眨眼、不说话;我的笃定从哪里来?
只有我自己知道:那满面沧桑的渔民,那喝醉了就痛哭失声的老兵,那逃走又被追回来的部落女人,那无法与人交谈的大陈婆婆、那在诊室里听贝多芬的医生,那乡下警察和他养猪织网的妻子;这些乡人从未叫嚣,却给过我一生用之不尽的温暖和信任。什么是台湾人?不必由你来告诉我。
简单的公式简化了真相
“北社”副秘书长王美?女士用“两种文化想象”来诠释台湾目前的社会分裂来由(四月二十三日台湾《中国时报》):一种是“蒋氏政权撤退来台后,在台湾社会不断透过其所掌控的文化、教育、传播的力量,有意识和有计划的长期形塑台湾人民的民族想象──我是中华民族、我是中国人”。另一种就是“从土地情感、共同的历史记忆与生活经验自然而然形塑而成的”。台湾的民主就是由后面这股台湾的“土地情感”促成的,而阻碍台湾民主发展的,就是前面那一股“蒋家政权官方”操弄所培养出来的“中华民族与中国人”的“想象共同体”。
这是一个线条分明的公式:蒋家政权=官方=中华文化=中国人=反民主;土地情感=人民=台湾文化=台湾人=民主。未来努力的方向,就是把前面这条方程式删掉,剩下就是美好的“公民社会”了。这几乎就是近数年来民进党执政的思维主轴,这个公式因此值得深入探讨。
简单的公式套在错综的历史和复杂的情感上,就会简化了真相。譬如说,所有对中华文化或民族有所认同的,都是国民党愚民的结果吗?不见得。台湾在国民党来台之前几百年期间,汉文私塾和诗社就很发达,异族统治时,“中华民族”情绪更是一触即发。读一读热爱台湾的巫永福先生在日据时代的诗吧:“未曾见过的祖国 /隔?海似近似远 /梦见的,在书上看见的 /流过几千年在我的血液里……还给我们祖国呀 /向海喊叫 /还我们祖国呀!”
很多人,在历史的演变中抛弃了这种认同──“祖国”太令人失望是主因,但是也有许多人保留了这种认同,可能由于“蒋氏政权”的洗脑,但也可能出于对唐诗宋词的深爱,或者对名山大川的向往,或者对传统戏曲的钟情。就好像今天对日本好感的台湾人,不见得都是因为日本殖民政府的“奴化”,喜欢英国的香港人不见得都是受到英国政府的“荼毒”。那么不论什么原因保留了对“中华民族”和“中华文化”认同的台湾人,是不是就应该被视为违背“台湾主体性”,被排除在台湾的乌托邦之外呢?茄肉乡的渔民、老兵、原住民、大陈婆婆、乡下警察,因为历史经验不同,心中的“文化想象”可能有层层纹路犬牙交错,他们每一个人是不是都有权利做自己的坚持呢?谁又有资格去规定他们“应该”有什么样的文化想象?
开放社会的敌人
卡尔巴柏在〈开放社会及其敌人〉中对追求乌托邦的激进主义者曾经提出警告。引用柏拉图的话,他说,想要建造国家、改造人民的激进主义者“将城邦与人民的性格当作画布”,掌权后“第一步工作就是要将画布弄干净”。什么叫“将画布弄干净”?就是“根除各种现存的制度与传统”,必要时,“以整肃、下放、驱逐、杀戮来进行‘清除’”,激进主义的结果,巴柏说,通常是生灵涂炭。这是巴柏在一九四三年所说的话,预告了二十世纪下半叶共产主义乌托邦大实验的惨烈悲剧
乌托邦往往是一种国家想象,这种国家想象在激进者手中变成一个终极标准,来衡量一切行为的善恶。“凡是对国家有利的就是善的、道德的、正义的;威胁国家利益的就是坏的、罪恶的、不义的。为国家利益服务的行动是道德的,危害国家利益的行动是不道德的。”
这种道德逻辑,听起来多么熟悉。国民党这么教育台湾人,共产党这么教育大陆人,现在又这样告诉香港人。令人不安的是,把“国家”两个字换成“台湾主体性”读读看:“凡是对台湾主体性有利的就是善的、道德的、正义的;威胁台湾主体性的就是坏的、罪恶的、不义的。为台湾主体性服务的行动是道德的,危害台湾主体性的行动是不道德的。”熟悉吗?这是民进党的今日台湾。在“画布”上不符合这种“文化想象”的,要彻底清除,印上“正确”的符号。而“正确”与否,由党的“文化论述”来定。这种逻辑,用巴柏的语言称呼,“就是集体主义的、部落的、集权主义的道德理论”。这种逻辑让人害怕,是因为乌托邦的信仰者往往也是理想主义者,对于理想的激情,使得他们容易为自己的信仰赴汤蹈火,也严峻要求他人生死以赴。同时因为深信乌托邦目的的绝对崇高,所以采取的手段是否合理是否道德,就不重要;换句话说,目的的崇高性可以批准手段的卑下,可以豁免对手段的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