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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家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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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时候对二红妈的印象挺深刻,她常常盘腿坐在我家炕沿上,一棵接一棵地抽旱烟。那时候她是我们家的常客,每次她一进门,娘就会拽出那个纸糊的烟盒说:“来,坐下抽棵烟。”

  烟是当时生产队上种的旱烟叶,叶片又小又薄,明显的营养不足,不像现在集市上卖的烟叶,又大又厚,跟牛耳朵似的。即使这样的劣质烟,娘也不大舍得抽,还要往里面掺些苘叶一类的替代品,以致抽的劲儿稍大一些,烟头儿上就会腾地冒出火苗儿来。卷烟用的是我那黑草纸的旧作业本子,它们被裁成一条一条的,这让我常常有些恼火。她们抽出的烟雾像游蛇似的在屋里乱窜,呛得我直流眼泪。直到今天,只要我有意识地 吸吸鼻子,似乎还能闻到十几年前那股呛人的旱烟味。

  她们边抽烟边说话,说了些什么我现在一点也记不清了,或许我当时根本就没在意她们说了些什么,不过我对她们没完没了地唠叨充满了反感和仇恨,因为那时候我常常是正趴在窗台上写作业,她们的谈话搅得我心烦意乱,总写错别字或者算不出得数来。

  我就忍不住白她们一眼,没好气地说:“你们瞎嘟噜个啥?你们不说话,人家会把你们当哑巴卖了呀?”

  娘就嗔骂我,说:“你个小兔羔子,大人说话,有你什么事?”

  我一梗脖子:“你们妨碍我写作业了!”

  她们便一起笑了,娘就对二红妈说:“来,再卷棵烟!”

  二红妈走了以后,娘总要训斥我一通:“你怎么越长越不通人气?再这么下去,谁还肯到咱家来串门?”

  我鼻子里哼一声说:“你以为她来串门是跟你相好哇?她是来白抽你的旱烟!”

  那时候我和二红都上小学二年级,十多岁的样子,还不到“异性相斥”的年龄,不像那些高年级的男女学生们已经懂得了“男女授受不亲”的古训,彼此有意识地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每天放了学,我们扔下书包就在一起玩“过家家”,我当爹,她当娘,把对门拖着长鼻涕的刘二找来当孩子。我们支起几块砖头,上面架个破盆子当锅灶,捡几把碎草叶当柴烧。若是夏天,还到房南的湾边上摘一把“苘馍馍”,把里面的种子剥出来当小米。然后,“烧饭”,“吃饭”,“睡觉”。这种游戏已经被我们玩了无数遍,但每次仍进行得那么庄严、郑重、有条不紊。

  不过,我和二红也有翻脸的时候,主要是那时候我一点也不懂得尊重女性,稍不如意就会大发雷霆:“你个私孩子,你个有娘生没爹养的!”二红挨了骂,就像受了气的小媳妇似的,低头嘤嘤地哭着跑开了。

  我那样骂她,是跟一帮坏孩子学的。他们平时经常那样奚落二红和她的哥哥大强。我觉得他们那样骂,是有一定道理的,长那么大我还从未见过二红爹是什么模样呢。

  我这种想法后来在娘那里得到了纠正:“谁说二红是没爹的私孩子?人家二红爹在南方出门,要好几年才回来一趟呢。”我怔怔地,半晌才似乎明白过来:“怪不得大强和二红管娘叫妈呢,原来她爹出门呀!”

  我不由得对二红肃然起敬了。要知道,那年头谁家要是有个在外面出门的,是顶顶荣耀的事了。

  那年快过年的时候,二红家果然来了一个身穿黑呢子大衣脚蹬黑皮鞋的男人,那男人长得白白胖胖,一头乌黑的长发向后抿着,派头十足。据说这就是二红爹了。

  我不由得暗暗吃惊。在这之前我认为天底下最有派头的人要数公社的武装部长,那也是个白白胖胖的男人,穿一身绿军装,腰间扎一条武装带,有时还挎一支盒子枪。他经常来我们村主持批斗会,想骂谁就骂谁,想打谁就打谁,人人见了他都陪着笑脸,点头哈腰的,他则用后嗓音说话,还拉着长声,真是神气极了。可是二红爹一出现,武装部长那派头和神气一下子就从我心头消失了,只剩下了一股土气和霸气。依我当时的见识,我觉得二红爹至少也够得上县级干部的派头吧。

  我那时已经开始对权贵有了一种敬畏感,不大愿意接近他们。所以尽管我对二红爹充满了仰慕之情,以致我在和二红“过家家”的过程中常常不由自主地停下来,远远地出神地望着他出出进进或者不断地用木柄的布掸子抽打身上的尘土(其实他身上干净极了,几乎一尘不染),可是我却没有勇气走近他,更不用说同他说上一句话。

  有一次我正望得出神,二红爹突然走过来,手里拿着一截粉红色的棒棒招呼我:“二蛋,给你这个吃!”

  我一愣怔,竟窘迫得脸上发烧,像受惊的小马似的尥着蹶子跑开了。二红爹笑笑,把那粉红的东西递给二红,二给又折去一截,把更小的一截递给我,嗔怨说:“给你你就吃吧!”

  我接过那软颤颤油光光的东西,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一股香喷喷的味道立时震撼了我。那时候我们家天天吃的是山芋干子红高粱窝头,常常吃得我拉不出屎来。我当然不知道天底下还有这么好吃的东西。二红告诉我这叫香畅,是用猪肠子做成的。我很纳闷,猪肠子我是吃过的,生产队上每年宰猪,我们家偶尔也能买上一回猪下水,娘用高粱秆把那一挂挂的猪肠子翻过来,用碱水洗了一遍又一遍,可是煮到锅里还是散发着一股臭哄哄的屎粪味,而且常常煮不烂,吃起来像嚼皮条一样,跟这种香软的美味哪里搭得上界?可是二红说这种东西就叫香肠。

  我当时毕竟只是个十多岁的孩子,实在抵挡不住吃的诱惑。自从有了那次吃香肠的经历,一连好几个晚上,我偷偷地趴在二红家窗外,眼巴巴地望着他们一家人围坐在炕桌旁吃饭。

  炕桌上摆着粉红色的泛着油光的香肠,甚至还有一小碗炖猪肉。我馋得直咽唾沫。我看见二红爹把香肠分给大强和二红,他自己则就着肥肉吃着雪白的馒头。他们大口地嚼着,嘴角上都流出油来。可是二红妈却坐在旁边,一声不响地就着咸菜吃红高粱窝头,一连几天都是这样,我觉得奇怪极了。

  这年春节,二红爹一共在家呆了五六天。他每次都起得很晚,我吃完早饭去找二红玩的时候,他常常还躺在被窝里看书,或者是二红妈把饭菜端上来,他披着衣服倚着被摞边看书边吃饭,二红妈则站在一边侍候着。

  自从二红爹回来,二红妈天天围着他忙得团团转,再也没见她到我家串过一次门。可是我还是常常听到二红爹很严厉地喝斥她,好像是嫌她懒,嫌她饭菜做得不好吃,或者衣服洗得不于净等等。每逢这个时候,二红妈总是俯首帖耳地听着,从未听她申辩过一句。

  不过她越是这样,二红爹倒好像越生气,有一次他竟怒不可遏地拿着棍子把二红妈赶出门来,他边赶边骂:“你个死娘们儿,你个窝囊废,我说了半天,你连个屁也不放,你想气煞我呀?看我不揍瘪你!”二红妈则边跑边求饶:“二红爹,你消消气,你别打了!”引得我们这些看热闹的半大孩子哈哈大笑。后来这句话就成了人们奚落二红妈的一个话把儿。眼瞅着快被二红爹追上了,二红妈也是慌不择路,一下子跳到路边的猪圈里去了,弄了一身猪屎,我们又是一阵哄笑。

  后来娘从院子里跑出来,把二红妈从猪圈里拉上来,说:“走,到我家坐坐,抽棵烟!”于是我家的屋子里又弥漫起一股呛人的旱烟味。

  几年后我和二红都上了中学,我们早已不再玩“过家家”的游戏。不知不觉的,我们都长大了。不过,我们始终保持着密切的交往。那时候我的学习成绩好得出奇,相比而言二红就显得愚笨多了。每天放了学,她常常捧著作业本子来向我请教。我们略略斜对着身子,并肩坐在我家的炕沿上。那时候她通常穿一条米黄色的连衣裙,那条连衣裙把她正在发育的身体勾勒得线条毕露,楚楚动人。我感觉到了她那吐气若兰的呼吸和淡淡的少女特有的体香。我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使那些难题迎刃而解,每每看着她那恍然大悟的样子和投来的钦佩的目光,我就有些飘飘然。然后我们就胡扯一些学校里的新闻轶事,比如说某男教师对女生嬉皮笑脸了,某女生往男生书包里塞情书了等等,反正我们总有说不完的话题。

  三年后我考上了外地的一所中专,二红落榜了。接到入学通知书的那天傍晚,我去看二红。二红不在家,二红妈说她到棉田里打药还没回来。我就站在村口等。

  当夕阳的最后一道余辉从天边消失的时候,我终于看见二红背着药筒子远远地从田间小路上走过来。我的心猛地震颤了一下――才几天没见,二红明显地憔悴了许多,她没有穿平日里那条米黄色连衣裙,只穿着汗衫和短裤,浑身上下脏兮兮的,像一只落难的可怜巴巴的小鸟儿。

  四目相对那一瞬间,她的脸腾地红了,我的胸中却轰然掀起――股怜爱的潮水,我只觉得心在喉咙口上往外跳,血液流得飞快,一种从未有过的保护的欲望在心里迅速膨胀起来。

  那一夜,我失眠了。

  我向二红频频发起了爱的攻势,在我猛烈的炮火攻击下,二红节节败退。但少女的矜持、自尊和落榜后的自卑感使她象征性地做着最后的抵抗。

  那是我即将去学校报到的前一天晚上,一个月朗星稀的秋夜,我们在村边的小路上徘徊了很久,展开了一场持久的爱情拉锯战。在我发了无数个山盟海誓之后,二红沉默下来,不再争辩。

  她羞涩地低着头,忽然有点调皮地问我:“你是不是觉得我现在怪可怜的,想用这种方式安慰我?”

  我马上坚决地摇摇头:“不,我是真心喜欢你!”

  她紧接着叹了口气,有些幽怨地说:“你以后就是城里人了,可我还是个乡下丫头!”

  我说:“我不在乎!你爹妈不就是――”

  这时候她抬起头来,眼睛里流露出月光般的柔情。我知道她的爱情防线已经全面崩溃了,就顺势把她搂到怀里。我感觉到我们的身体都在剧烈地颤抖。月亮悄悄的看着我们,路旁的庄稼地里,秫秫在拔节,刷刷地轻响着,无数只秋虫在“瞿瞿”地唱……

  我们被幸福与浪漫的潮水吞没了。直到村子里忽然传来一阵嚷嚷声,我们才如梦方醒。我听出好像是二红妈的声音,浑身不由得一机灵。二红则急急地从我怀里挣脱出来,说:“我妈找我了!”转身就跑远了。

  我又在外面流浪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走回家去。一进门,娘就气呼呼地问我干什么去了。我不作声。娘就说:“你们的事二红都跟她妈说了,人家二红妈根本就不同意!我还从未见她着过这么大急――你也是,咱说不上媳妇来还是怎么着,干嘛死乞白赖地缠着人家?”

  我只觉得脸上一阵阵发烧,浑身软塌塌地乏力,一种被出卖和羞辱的感觉格外强烈地在心头冲涌了上来,我回到自己屋里,一头扎到床上去……

  第二天天未亮,我就扛上行李,奔赴了远方的学校。

  很长时间,对这件事我都无法释怀。我的初恋,就这样灰溜溜地终结了?我的爱心得到的就是这样的回报?我常常扪心自问:究竟是什么使二红妈这样强烈地反对我和二红的结合?难道我这即将到手的中专文凭还配不上她家二红这样一个乡下丫头?我百思不得其解。

  寒假的时候,我又回到了村里,那件事仍然搞得我灰溜溜的,生怕撞见二红家的人。不过回到家里,我却听到了有关二红家的另一件事。村里有两个人到二红爹所在的那个城市做生意,弄得血本全亏,回不了家了,就打听着去找二红爹,想借点回程的路费。结果发现二红爹在那个城市里另有一个家庭,老婆比二红妈年轻多了,也生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都跟二红一般大了。

  娘神秘兮兮地说:“怪不得二红爹好几年才回来一趟呢!可怜二红妈呀,为他守了一辈子活寡。二红妈是胳膊折在袖子里,没有再比她更窝囊的了!”

  我愕然了,却又似乎悟出了一点什么。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