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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的风和雨

详细内容

一个自称是从前朋友的男人,从遥远的南方来到了这座城市。他在电话里说,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十几年没见了,希望能够和我坐在一起谈谈。

  因为对方电话传声效果不大好,加上他持南方口音,我暂时也没有分辨出他是我的哪个时期认识的什么朋友。不过,有一点我能确定――我认识这个人。

  约定的地点就在观景咖啡吧,一个可以在室内看江的地方。

  我准时到了,可是那个朋友却让我等了近半个小时。我喝着浓浓的咖啡,心里开始牵挂我的孩子和老公。也许,孩子此时正在他爸爸的膝下玩耍,边玩耍边用他脆生生的调子问:爸爸,妈妈呢?妈妈怎么还没回来?

  我的老公是个公务员,人长得高高的、帅帅的,曾经有个未婚女孩问我:黎姐,你是从哪淘弄来的姐夫?

  我想是我前世修来的。

  十多年以前,我从大学毕业,打算在媒体工作,可是我被媒体挤了出来。于是我到处打工,涉猎了许多种行业,最终才到现在的这个文化馆来做创编员。这使我年轻的人生充满了故事。

  老公是经别人介绍才认识的,介绍人是施媛,一个曾和我一起被骗的朋友。在那个空壳信息站,我们曾一见如故。信息站关闭后,施媛嫁到G市,老公是某政府机关的一位公务员。因为我没有男朋友,她便让老公在身边挑了一个同事介绍给我。

  因为感觉还不错,我和他便成了夫妻,并且很快有了小宝宝。为了宝宝的缘故,老公调到我的身边工作,我们一家人便和通常人家一样,每天早出晚归,穿衣吃饭,完全没有了多年前的诗意,我也从一个怀揣梦想,个性张扬的小女孩,变成了心神气定,坐看人生的妇人。

  这就是岁月,岁月是最出色的雕塑师。

  其实,当年父亲曾坚决反对我去那个信息站工作。父亲当时预言说,那很可能是一个骗子公司,也许会骗光你身上所有的钱,并且还可能让你受到伤害。但是我没有听从劝告,把家里仅有的二百块钱带在身上,执意去了D市,随后我花光了所有的钱,灰溜溜回到了家中。幸喜的是,家人没有埋怨我。但越是那样我越有愧,我曾亲眼见到贫困中的父母张口向周围的人借钱花,亲眼见到他们眼底的忧虑。我知道我不仅没有减轻他们的忧虑,反而又加重了他们的负担。

  夜,漫上了冬天的大地。我想我该离开了,已婚女人都是倦鸟,倦鸟到了时间便展翅回巢。何况,我真的是想不起那个男人的样子,之所以来赴约,只是觉得他语气里有一种很诚恳的东西。

  正准备离开时,门口拥进来一群人。

  没错,他们是来找我的,有笑着的,有打招呼的,还有的一言不发,但眼神里充满了兴奋。他们中间的一位,是个四十多岁的男士,西装笔挺,绅士味十足,我第一个便认出了他――教日升。其他人有的我认出来了,有的却一点印象也没有了。不过,我敢肯定的是,他们十五年前都和我共事过。那个让我们共事在一起的人就是教日升,那个团队叫海蓝杂志社信息站。

  看到教日升我真的很意外,主要还是因为心底对他的愤恨难以抛却。那个在电话里约我的声音就是他发出的,没错,有点低沉,还有些许的沙哑,当年我嘲笑他音质低劣时,他曾说是家乡的风太呛。早知道是他在约会,说什么我也会找个借口离开。

  教日升向我道歉,说是他为了找到所有人才晚到的,绝非故意。并说,原本他决定找不到其他人,便跟我一个人见面,想不到所有人都来了。所以呢,现在还需要换一家有情调的酒店聚聚。

  我们二十几个人便浩浩荡荡随着他去寻找酒店。我是真的疑惑为什么这么多人都响应了教日升的‘号召’聚到了一起,一路上,我不停地想借口,想着怎样才能离开这里。但队伍中有一个三十多岁的跛脚男人吸住了我的目光。猛然间,我想起他的名字――李新。

  是的,李新。李新是那一群人中最沉默的一个,记得他那时父亲刚去世不久,母亲没有工作,刚从职业高中还没毕业的他,为了帮助母亲养家,四处打工。因为没有社会经验,腿又跛,很多单位不要他,只有海蓝杂志社信息站一听说他喜欢写作,便收留了他,所以他很快乐地加入了队伍中。

  开始的时候,按照教日升的分工,每天,我们两个人负责向城市南线的企业、事业单位推销我们的产品――信息。说白了就是由我们的老板教日升把从电脑上、报纸上搜集到的各种商业的、民间的信息整理出来,然后我们分头行动,把信息卖给这些单位。那时候,处于北方的D市,许多单位都消息闭塞,贫穷又使许多企业不舍得在交通上投入,因此,许多企业小富即安,不想也不敢想怎样赚到更多的钱,更看不到广阔的发展空间。在这种情况下,每天都有企业隆重的开业,又有许多企业惨淡地消失。正是看到这一点,教日升,一个从山东来的男人觑见了商机,他认为假以时日,信息可以让他的腰包装得满满的。当时年轻的我们也这样认为。

  可是,跑了一个多月,我们这群人只拿回了四千块钱,连当初既定任务的五分之一都没完成。经过分析,我们认为,如果没有更好的方法打开信息市场,不出数月,信息站很可能会树倒猢狲散。所以我们得想办法,可怎么想呢?谁也没干过这行当,谁都拿不出像样的经验。我认为需要投入广告量,也就是宣传领域需扩大,但教日升不肯投资,他需要的是用我们的腿和嘴,获得效益最大化。那时候,我们还会不时地经受精神上的打击――骗子!骗子!绝大多数人还没等听完我们介绍所谓的信息便这样对我们破破口大骂。当然,教日升便是我们这些骗子的头,即大骗子,这点教日升有自知,所以后来他也不再趾高气昂地,相反,他每天都思绪万千的样子,就像一朵花被烈日晒蔫了。

  两个月仍然不见效的时候,教日升开始带头喝酒,业务员们便仨一帮俩一伙地去打扑克赌钱。

  李新也加入打扑克者的行列。这让我感觉很别扭,私下里,我把他叫到一边说,李新啊李新,你怎么能跟他们一样呢,你本身就和平常人不一样。我的意思是说他更应该懂得自我珍惜。但是李新生气了,他认为我是在折辱他。忽地转身,他跑开了。我也发现自己说话过重了,便在后面追。追到江边的时候,李新站住了,他说:你是一个让我尊敬的人,为什么你会说出这样的话呢?

  我委屈得差点哭了,我说,李新,你还没有听完我的话。我的意思是说,你应该立即从这里离开,重新回到学校,学习知识,将来,你掌握了过硬的技能,你会比这里所有的人都出息。但是,如果你在这里混下去,很可能你什么也得不到,还误了学业、误了你的好时光。

  李新看了看我,眼光变柔和了,他说,姐,让我叫你一声姐吧,我没有姐,从明天开始,我就不再出现在信息站了,但是他们欠着我们的工资,如果你得到了工资,也帮我把工资要出来,因为我家需要钱,尽管它很少。

  我说好,我会的,你要记住姐的话,好好努力。

  就这样,李新离开了信息站。

  我想到这里的时候,李新已经走过来了,他完全变了样子,看起来生活得很好:姐,你好吗?

  我很好。我说。

  你结婚了吗?他问了一句最普遍的话。

  结了。

  你……我现在还可以,有了自己的电脑专卖店,在G市市内。

  是吗?那你可是位老总了。我真心地为他高兴。

  他已经有四家分店了,月收入比一般人年收入还多呢。旁边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凑过来说,她的脸上洋溢着一种骄傲。

  李新笑笑说,姐,你还认得她吗?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摇摇头。

  她叫王珍珍,忘了吗,当初到我们的信息站时,是她妈妈把她送去的。当时她还很谦虚,说不是为了工作,只为学点社会知识。

  啊,我想起来了。她的确叫王珍珍。

  王珍珍当年是个很漂亮的女孩,父亲因为白血病去世。因此,在信息站期间,她经常问我:弱水姐,你说白血病会不会遗传?

  我说应该不会,引发白血病的因素很多。

  因为拉不着业务着急,王珍珍的身上也出现了父亲发病前的红色血点,因此,王珍珍经常忧虑自己的身体。

  一天,教日升把业务员们撒了出去,只有我和他在办公室里讨论下一步的工作计划。突然,业务员打电话来说,王珍珍在路上晕倒了。于是,在教日升的带领下,大家七手八脚把她送到了医院,但医院竟然告诉我们查不出病因。王珍珍的妈妈便把她带回了家。后来,我和几个业务员去家里探望她,没想到,她已经到北京治病了,她的姥姥告诉我们,她患的是肾炎。

  又过了些日子,王珍珍打电话来信息站,说她不能再上班了,在电话那头,她还哭了。后来我们才知道,她的肾炎暂时是稳定了,但医生告诉她最好不要结婚,因为结婚以后的生活会受到限制,而且不能生小孩。

  对于一个对爱情充满期许的女孩来说,这等同于死亡判决。因此,我们再也没有看到过王珍珍。

  现在王珍珍怎样了呢?我不敢问,只是看着她善意地笑笑。

  李新说,姐,你一定想不到一件事。

  我说什么事?

  珍珍现在是我的爱人。

  啊?我惊讶了。怪不得刚才她那样骄傲地说着李新的事。

  我觉得只有她能够真正地懂得我,我也愿意过一种平淡的生活,所以我娶了她。而且,我们还领养了一个孩子,都五岁了。也可能你并不知道,我的腿不好是因为小儿麻痹,医生一直说,我也许有一天会瘫痪,所以我很珍惜现在。只要有一天能站着,我就要和珍珍快乐一天,将来一旦站不起来了,我便可以躺在床上数我走过的欢乐。

  看来李新为我带来了动人的故事。

  夜色越来越深了。

  我们一群人终于找到一家酒店时,已经接近七点了。风不知什么时候刮了起来。等我们落座的时候,我们能够看到窗上已开始点点滴滴地布上雨点――下雨了。稍后,还有阵阵雷声入耳。

  有人着恼地说,这个冬天真是可恶,下雨不说,还打起了闷雷。

  又有人插话说,要是古人能活到今天,一定开心死了,因为他们在《上邪》中所说的誓言“冬雷阵阵夏雨雪”破了。

  先前说冬天可恶的那个人又说,破什么破,还有夏雨雪呢。

  教日升下楼点菜了。

  二十几个人立即交头接耳地议论开了。

  有人说,来这里和教日升见面只是想看看这个当年的骗子今天是怎样表演的。

  也有人嘲讽说教日升是因为钱太多寂寞了,才来找大家寻找些精神食粱的。

  也有人声言自己就是怀念那个无知而愚昧的年代。

  更多人希望要回当年教日升欠自己的工资。因为他们还生活在贫困境地,需要钱。

  在这些人的谈论中,有一个人突然问了一句:你们说他会不会是因为对当年抱愧才找我们来的?

  他会抱愧?那时候太阳就会从西边升起。一个黑脸的当年业务员恶狠狠地说,叫我看,他是发财了,想起当年灰溜溜地从我们的眼皮底下逃跑了,觉得需要用一种方式挽回面子吧。你们别忘了,他可是个农民出身的家伙,农民最大的特点就是手里有钱了就盖房子娶媳妇,他盖房子娶媳妇我们都看不到,就只能用这种摆宴席的方式显摆一下了。

  你可别污灭我们的农民兄弟了,那个认为教日升有愧的人说,你这个人最大的特点就是说话太刻薄,农民怎么啦,农民比我们要厚道得多。

  你这话我可就要挑毛病了,黑脸的男人说,我们的农民朋友教日升同学当年可不大厚道,他逃跑的时候,不仅拿走了自己存折里的钱,把我们辛辛苦苦拉业务得来的四千多块钱也拿走了,害得我们多少人事后被人追债?如果我记得不错,我们中有一个人因为和讨债的人发生冲突失手伤了人,还被判了重刑!

  我听着这些议论,更加后悔答应到场。而且我也怀疑教日升经过这十几年的修练,骗人道行更深。也许他是想在D市开辟市场,为了赢得诚信的缘故,他召我们来聚会,随后给我们些许好处,封住大家的嘴,让所有人的记忆从此不再倒流。这个应该算做企业策划的一部分。

  假使这次聚会不像我想象得这样不堪,我也担心教日升会控制不住局面,最后变成对他的声讨大会。而且,记忆可以追溯而时光不能倒流,即使他教日升真的悔过了又能怎样,他能够把在铁窗中的那个当年的同事拉回到十五年前,让他的人生重新翻开页张吗?不能。

  正在这时,教日升进来了。大家立即停止了议论,表情复杂地互相观望着。

  教日升说,各位,久等了,菜很快就上来了,我先给大家斟满酒吧,今天我们不醉不休!

  那个黑脸的男人先把酒杯递到教日升面前,说:教总(教日升现在是南方某食品集团的总经理),真是久违了,先给老哥我倒上一杯酒吧,真不知道你这酒,名字该叫什么,重逢还是悔悟?

  教日升头也不抬地倒酒,慢条斯理地说,酒就是酒,虽然古人一向以杯酒论英雄,也有人用酒品看人品,可今天的酒既不论英雄,也不论人品,它就是我们哥们姐们的菜肴。

  那你该还记得你那个缺德的信息站吗?黑脸男人忍不住提起了往事。你骗我们这群毛丫头、毛小子说,你是H市海蓝杂志社驻D市信息站的法人代表,可最后你卷铺盖逃跑的时候,我们却发现法人代表是另外一个人,而那个人竟然不知道自己做了法人,还很专心地为你当远程会计呢。更可恨的是,你也不宣布信息站黄铺便溜之大吉,害得我们白白折腾了三个多月没有拿到一分工资,一气之下我们追到了你的老窝,想不到你就是那个杂志社的头,你的老婆正在那边坐摊等你回家呢。你说你怎么就那么能骗人呢?她还不知道您老人家在外边每天身边美女如云,甚至差点掉进了温柔乡。幸亏你相中的是黎弱水,她根本不买你的账。报应啊,真是。

  听到这里,教日升只是笑,他似乎在听一个很遥远的,跟自己无关的风月故事。

  知道后来为什么大家放过你了吗?是弱水的原因,她说你只是一个思想膨胀得有些忘本,甚至摸不清方向的家伙,也许有一天,你会回归善良。我们想了想,觉得也是,当初你的儿子还只有八个月大,我们每天那样蹲坑似地虎视着你的妻儿,是有些不道义。加上大家的钱也花得差不多了,于是就放过了你。你说当初我们为什么就被你骗了呢?大概就是你策划得太精妙了,切中了我们既想搞文学又要发财的心理!

  这黑脸男人不管不顾地说。

  我想了半天也想不起黑脸男人叫什么名字,不过,教日升替我叫出了他的名字:梁以生是吗?我记得当初你是一个对文学充满厚爱的人。如果不是文学,你绝不会到信息站。

  事实上,所有今天在座的人,都或多或少是为了爱文学,相信了我在广告中所说的‘工作出色者可以到海蓝杂志社做编辑或记者’的话。我当初所以选中这个角度来做广告,也正是因为我看到社会上流浪着许多爱文学的人,他们很清高,渴望找到一个处所,将自己手中的笔派上用场。这个创意一想出来,我自己都佩服自己了,觉得没有比这个更能吸引人来应聘的了,果然,广告发出没几天,人就不断地涌到了信息站。

  我是亲口许诺你说,如果你干得好,我会推荐你去H的杂志社做真正的编辑。这是真的,我满以为自己会把那个信息站做大。这个承诺我还对一个人说过,那就是弱水。弱水那时候太清高、太有才气了。但她有心事,我知道她是条大鱼,她迟早会游出我的领地,奔向更广阔的海洋,不过,我非要留住她。因为带着一抹未名的忧郁,她当年浑身散发着一种卓而不群的东西,这就是她让我着迷之处。

  所以有一天你喝了酒,壮着胆,在漆黑的街道上大喊‘黎弱水,我爱你’。而且,你还恬不知耻地说,别人都不敢说爱你,可是我敢。梁以生模仿着当初教日升的样子说。

  席间是一片哄笑声。

  那一天其实我也在场,教日升对着月亮下的空场大声叫嚷说他爱我时,我从心底发出了一种嘲笑,因为在说这些话之前,他已经喝得神志不清了,将旁边一处花坛都喷脏了。那时候我甚至想,为什么我面对拱手送来的爱情会这样冷静,竟然能在她的背后清晰地看到世人鄙俗的一面?

  教日升有些挂不住了,他说,梁以生,你不能给我留点面子?本来兄弟姐妹们还不知道有这回事呢,你是不是希望我找个地洞钻进去啊。

  那你就钻啊,梁以生说,我相信地下的老鼠会夹道欢迎你的到来。

  又是一阵哄笑声。

  十五年前,我被一家媒体辞退了。在我所在的小城里,被媒体辞退有着深远的含义,所以,其他单位也不愿意接收我。

  眼泪曾是我每天的必修课。后来,为了生活,我决定把自己从无限委屈中挣脱出来。所以我来到D市寻找新的天地。教日升的信息站和他的承诺吸引了我,在当时走投无路时,我成了信息业务员。

  教日升是个写作者,在一个几乎全市人民都说方言的城市,他见我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会写美丽的文字,溢美之情便见之于言表,并许诺重用我。从那一刻起,我突然间明白了一个道理:想在一个单位立足,讨得领导的偏爱很重要。可是我在媒体实习时从来不和领导们套近乎,冷冷的,就像只小刺猬。

  教日升那时经常喜欢带我一个人出去谈业务,他经常会忘记了自己的目的,和对方喝得大醉。有一次,他又被人灌醉了,回到宿舍里便狂吐不止。我很生气,出去谈业务,又不是跟人喝酒的,他竟然会喝醉,这样的领导怎么能让手下人把前途命运托付?所以我扔下他去做自己的事了,让他自己去想错了还是对了。

  没想到,我不管教日升,四五个女业务员却把他围个水泄不通。头儿病了,这时候应该是大家讨得他喜欢的良机,可能还有别的原因,就是当时大家都一事无成,心里比较空茫。所以,教日升初次感受到了美女围攻的烦恼。他从美女丛中探出头对我大叫:黎弱水我知道你瞧不起我,我知道。你爱怎么看我就怎么看,但是你不能连杯水都不给我喝啊。他的话刚说完,就有女业务员把水呈上。可教日升还是冲我叫嚷。

  不过,那次之后他没有再出现过类似的状况。

  业务员里还有一个男业务员,他似乎爱上了所有的女业务员。我这样说,是因为他几乎吻遍所有的人。他一直说教日升嫉妒他。因为他是信息站里业务做得最好的一个。他甚至试图跟我走得更近一些,教日升便不喜欢他。

  那年初秋,有一次我们集体出动,回来的路上,需要经过一条河,再爬上一座山。过河的时候,那个业务员向我伸出手,随后又做出拥抱的样子,想把我抱过去,教日升便迅速地跑到我身边,不容分说背着我过了河,在他厚实的背上,我才真切地感受到教日升心中有我。

  当时我迷惘的心稍稍清醒了一下,觉得不可以让他这样喜欢我,我们都是未来没有定数的人,所以我打算甩开他。此后的时间里,我便尽量地躲开他,于是他便爱上了每日喝酒麻醉自己,于是便有了那次大醉之后,他在空旷得只有他和几个男业务员的夜色中大喊爱我的经历。

  可是就在那次之后,我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里的女声告诉我他找‘日升’。那是一种暖暖的称谓,我便有意多问了一句:请问您是他的什么人,我们这里一般不随便给陌生人找人的。

  女声说,我是教日升的女朋友。

  虽然我不爱教日升,但在那种日子里,我对他心怀感激,谁想到这个感激的对象背后竟然还有一桩香艳故事。

  后来,教日升逃跑了。逃跑前,他拿出了二百元钱,说是要给我作为部分工资。我说不要,一是所有的人都没有拿到,我不拿,二是你现在似乎很穷,我不能逼得你连家都回不了。

  教日升万分感激地对我说,我一定会记住你的。

  教日升逃跑后,信息站一个叫淳于翔的人坐卧不安。他和我们一样白白忙活了三个月而一无所获。当初,他年迈的母亲和年轻的妻子都劝他小心,他们觉得所谓的信息在D市出现就像个童话中的怪物,很可能淳于翔会因此耽误了找能挣钱的工作。但淳于翔是个书痴,他所以一直没有工作,很大程度上缘于他文化不高,又酷爱文学。这一次,他一见到信息站打出的承诺是干好了可以到总部的杂志社当记者、编辑,便动了心了。谁也没拦住他去往信息站的脚步。

  第一个月下来,淳于翔没有卖出信息,但一个小印刷厂认为信息站的载体是个杂志社,可以帮他宣传宣传自己的厂子。那个印刷厂的厂长还很年轻,大概二十岁出头,他也许根本就没想过,这个杂志社是外地的,即便有外地人看到有这么个印刷厂,有这样那样的业务,难道人家会不远几百里到他这儿印刷?

  淳于翔想,有业务就是好事啊,管他实不实用的。他迅速地把厂长递来的300多块钱装进了衣兜,兴冲冲地去向教日升交钱了。

  淳于翔根本就想不到,急于求得业绩的心态最终害惨了他。当印刷厂的老板左右不见自己的信息被刊发后,便到信息站去打听,结果得到了老板教日升逃跑的消息。这个年轻的厂长立即火冒三丈,同时,他脑子里也反应过来了,自己是个本地小厂子,那个杂志社是外地的,所谓做宣传就等于瞎子点灯――白费蜡。所以,他又找到淳于翔劈头盖脸地打。正担心着怎样向母亲和妻子交待的淳于翔根本就没有心理准备,于是就被动地还了手。见淳于翔还还手,年轻厂长火气更大了,他操起淳于翔旁边的一块砖头便朝着他的头盖骨打过来,淳于翔也不知哪来的劲,一下子就夺了过来,因为恐惧,或者因为无故被打,淳于翔回手就把砖头砸向了年轻厂长,血,立即顺着厂长的头顶流了下来。

  这殷红的东西总算把淳于翔惊醒了,他立即将伤者送到了医院,即时进行了抢救。但由于是颅骨骨折,术后八天才醒来,而且落下了癫痫病的后遗症。厂长的家人一怒之下将淳于翔告上法庭,淳于翔便开始了长达十几年的铁窗生涯。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了。淳于翔的年轻妻子流了一年的眼泪后,毅然带着两岁的孩子离家远嫁了。见到唯一可以慰籍心灵的小孙孙也离开了,淳于翔的老母亲病倒了,并于第三年含恨离世。

  这些都是我去监狱探望淳于翔时,他亲口告诉我的。

  我至今仍然为自己的过于善良而悔恨,当时我满以为教日升会堂而皇之地宣布信息站撤消,然后我们大家作鸟兽散,却不料他偷偷地跑了。如果我能够有一丝的警觉,就该知道,当教日升给我二百元钱的时候,就意味着这个人不日将溜之乎也。如果我能警觉这些,我一定会拦住他,那么,厂长找的人就不会是淳于翔,也许事情的结果就不会是这样。

  就在教日升逃跑的那天下午,十几个信息站的业务员虎视眈眈地冲进了施媛的工作单位,口口声声讨要欠下的工资,其中就有我和梁以生。施媛一头雾水,后来才弄明白,原来,业务员们发现教日升的工商执照上法人代表是施媛,也就是说,大家怀疑施媛是幕后老板,而教日升不过是狗腿子。

  施媛哭笑不得,当初信息站要成立时,确实是施媛利用关系帮他办的营业执照。教日升还向她借过身份证,可没想到,这却是教日升挖的一个陷阱。

  施媛看了看这群受害者,觉得虽然自己事实上只是一个场外会计,平时也没在信息站上班,也没做过骗人的事,不过,既然这个教日升是自己给引进来的,就有必要帮大家把他从地缝里挖出来。于是,她选了三个能言善辩的业务员(包括梁以生),直接杀到教日升所在的杂志社,不料却遭遇了空城计。没办法,大家便轮流看着杂志社的门什么时候开。直守到第三天,杂志社门口才出现了一个小女子,说是教日升的女朋友,但对其它事,却一问三不知,而且一脸无辜,看起来也不像是装的。因为她怀里抱着个八个月大的男孩,大家便放过了她。

  看明白情况的业务员们因为施媛有公职,便放她回去上班,继续守了三天后,也打道回府。

  梁以生他们后来通过对信息站开户行银行的调查,证实了教日升离开我们时,手里还有两万多元钱,当时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两万元是挺大的数目呢。如果他用这两万元钱把我们三个月的保底工资发给我们,即使他失败了,我们依然会尊重他,但事实却相反。

  教日升那时带领我们所做的一切,在今天看来真的就是在行骗,说什么能把商讯、致富信息带给所有人,帮所有人走上耳聪目明之路。其实我们手里掌握的信息,根本就不适用大多数人,在当时的D市,人们大多还沉浸在思想的变革中,挺多人连北还没找到呢,何谈耳聪目明?

  雨下大了!不知谁喊了一嗓子,这一嗓子把所有人的思绪都拉回到现在。席上有几个人站起来要走的样子。

  梁以生示意他们坐下,并小声对我说,我看出来了,你早就想走,别急,好戏在后头呢。

  什么好戏?我低声问,你们想收拾他?

  他当年骗了我们这么多人,为什么不收拾他?

  我笑了说,你们无非是收光他身上所有的钱,让他还了当年欠下的工资,然后打他一顿呗。我跟你说,他现在资产据说过千万,咱们的钱对他来说根本不算钱,再说,一个人要是骨子里坏了,打死他也没用。

  你不明白,弱水,我们就想在他心灵上插一把尖锐的刀子,让他的思想经常流血,这样,他才会一辈子都忘不了自己做过的错事。这些年,每当想起被这家伙骗过,我就憋气,可怎么找也找不着他,这回他自己主动上门了,你说这机会多好?

  我点点头,说,老梁你还是那样老奸巨猾。

  这时,教日升说话了,他说,兄弟姐妹们,可能你们都对今天的聚会感觉莫名其妙,也可能你们有许多人是为了怀念十五年前的那段经历才来的(席上有人在小声说,把自己看得挺纯洁的嘛),不过,我让大家来聚会的目的却不仅仅是为了怀旧。

  那是为了什么?梁以生用他一向带有嘲讽的口吻说,你不是要告诉我们,你想和弱水再续前缘吧,人家老公可比你帅多了,是不是弱水?

  我没说话,真不知道教日升还会有什么让我们意外。现在,外面风雨交加,老公和儿子一定也等急了,最好别再玩下去了,犹其是别照着梁以生说的方式玩下去。在十五年后,这些做法有些画蛇添足。

  教日升笑笑说,老梁,别再调侃我了,当年不就犯了那么一件事吗,何况,我回到H市,已经和为我生了儿子的女朋友结婚,纳他作正室,并且一直没再找别人呢。一边说话,他一边拿起包,从里面抽出了二十几个红包,然后对我说,弱水,对不起,我还是比较喜欢找你帮我,你把这些红包按照上面的名字发给每一位,之后我再跟大家说话。

  我照他的话做了。

  最后只剩下写有我和施媛名字的红包时,我看了看红包里的内容――每个红包各有一千二百元钱,正好是当年教日升欠我们的保底工资。我用手掂了掂这迟到的工资,心想,它如果是十五年前来到,也许我的父母就不会有那么多的无奈了。

  我还注意到一个问题,就是教日升似乎没有准备淳于翔的红包,不知为什么?

  因为施媛不在场,我和她通了话。她想都没想就告诉我把钱还给教日升。就那点钱,我一个月能挣好几倍,留着给他去反思吧。这是施媛的原话。

  当众人发现自己的红包里不仅有当年被欠的工资,还有当年拉业务时收上来的钱时,便开始交头接耳。显然,这个意外的收获让众人有些摸不着头脑。过了好一会儿,有的人才开始心满意足地数着钱,有的不屑一顾地把钱扔进了衣袋,还有的拿着钱愣了神儿……凡此种种。

  教日升站起来,示意大家静一下,他说,本人今年四十二岁了,已经到了不惑之年,手中也有了自己的产业,生活开始稳定了,回过头来想想自己走的路,忽然间就回到了十五年前。于是我想,我应该给大家一个交待了。这些钱都是我当年欠大家的。我知道大家现在还有人挣扎在贫困线上。我当初骗大家白忙活一场一定也影响了大家的发展。因此我愿意暂且用金钱让大家忘却那段经历,但忘却绝不是目的,我希望大家都能笑对下一步的人生。

  一阵缄默。

  还有,我已经把咱们中的贫困兄弟姐妹的名字和电话记下了,在今后一段时间里,你们就是我重点帮助的人,我要像对我自己的兄弟姐妹们一样对你们。相信我,再也不会骗大家了。

  这回稀稀落落地有了点掌声。一些人的表情变得柔和了些。

  最近经常看到一些文章,它们把有些企业的成长过程,看成是利用各种手段欺骗弱势、盘剥大家劳动成果的罪恶史。我真不知道我的成长算不算是罪恶的。对于那些罪恶的人,弱水曾在她的一篇评论里给定位为‘野兽派’。我从内心真的不愿意成为这个派别里的一员。不知道大家还能不能原谅我?

  说罢,教日升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时,李新站起来说,本来我真的不需要这钱,但我觉得应该拿着,留作提醒自己,别做‘野兽派’富人。

  好!不知谁给了一阵掌声,像窗外的雨点般重复着,也不知道是在为教日升,还是为李新的一席话。

  席上的业务员中有几位生活比较艰难的,甚至拿着教日升给的钱哭了起来。梁以生边哭边说,教日升,你险些害得我妻离子散你知道吗,就因为被你骗,以为自己会做那家杂志社的编辑,我连手里的工作都辞了,害得家人一连两年时间吃饭都成问题,我老婆也一直跟我闹离婚!

  我现在最亏欠的是淳于翔你知道吗,我刚听说,他离开‘北大’后,就没了去向,他的母亲因为我去世了,老婆因为我远嫁了。你说我该怎么补偿他……也许是酒精的作用,教日升也哭了。

  听到这些,有人劝他别再想过去了,因为现在大家已经走出了那段经历。

  先前剑拔弩张,一直叫嚣着要收拾教日升的梁以生,在倾诉之后变得相当沉默。也许他在想一个问题――面对一个懂得忏悔的坏蛋,该不该再给他当头一棒?

  但我能预感到梁以生先前所谓的好戏至此嘎然而止了。教日升表现得是如此之好,连我都有点相信他已经悔过了。

  不过,我还是绞尽了脑汁认真想了一下教日升在做完这一切之后的表现。我认为会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教日升送走所有人之后,独自一个人躲在角落里露出阴谋的笑,并反复告诉自己说,结束了,终于结束了,这些年每当我深夜睡不着觉时,我就会想到我曾经有过的这段不光彩历程。如今,缠绕我心灵的重雾总算被拨开了。今后,他们清数最可憎恨的人时,不会再算上我了。即使今后我想要在这里发展,他们也会成为我的支持者而不再是我的悖论者。

  另一种可能是,教日升回到住处,想想今天总算还了这个愿,把人生最灰暗的调子用最大的力量挽回了许多,心情稍稍放松了些。但是想到出狱后不知去向的淳于翔,教日升觉得有必要按照自己的许诺,把这些被自己欺骗过的人都带到致富的路上,特别是淳于翔。

  可是,教日升究竟会选择哪种方式来做下一步打算?我实在是想不明白了,尤其想到教日升没有给淳于翔留红包,我的心里就没底。

  这事真是太伤神了,我甚至觉得头脑有些发胀,而且越想这事的结果越烦,为此,我不由自主地便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不由自主地说出我想回家的话。而且我还抬出孩子和老公,说他们是多么盼着我回家,他们可能连饭都没吃上呢。

  大家见我如此固执,便放了我。

  临走前,我示意教日升送我。然后,我把他给我的红包和施媛的红包一起塞回了他的衣袋里。

  哎,你们为什么……教日升有些懵了。

  我微笑,说,后会有期,教日升。

  教日升跟我奋力撕扯了一会儿,但我执意不收他的钱。

  教日升急了,脸都胀红了,他说,哎,你们为什么不要我的钱,那可是我的忏悔啊!

  听着他的话语中几乎夹着哭音,我有些怜悯,但我没再理他。有些时候,心太软未必是好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