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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家关于“意志无力”问题的主要线索(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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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容摘要:“意志无力”是一个西方哲学的概念,但它所揭示的问题却具有普遍意义。在儒学史上,孔子首先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之后,孟子将孔子的思想进行了深化。在宋明儒学阶段,朱熹和王阳明分别依着其“道问学”和“尊德性”的理路对这一问题进行了探讨。到了现代新儒学阶段,牟宗三继承孟子和王阳明的理论成就,以“心”“理”统一的“良知”继续探讨了“意志无力”这一问题。这个线索的代表人物是儒学史上的代表人物,故其反映了儒学在这一问题上的主要线索。

  关键词:儒家 ?意志无力 ?主要线索


  “意志无力”(weakness of will)是一个西方哲学概念,但它所反映的问题却具有普遍性。“意志无力的出现,看来是我们经验中不可否认的部分。”(倪德卫,第3页)在儒家长期的迁延过程中,对于“意志无力”问题也有诸多的思考和探讨。梳理一下这些思考和探讨的主要线索,不仅可以开拓儒学的问题意识,而且还可以为西方哲学的相关探讨提供一个参照。

  众所周知,“仁”是儒学的核心概念。但是,需要指出的是,在孔子,“仁”不仅仅是一个概念,它更是一种现实的道德追求。因此,孔子自开始就十分重视“仁”在现实生活中的施行。他说:“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己。”(《论语·雍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论话·颜渊》)在孔子看来,“仁”之施行的关键在于推己及人。不过,“推”有肯定和否定两个方面:“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是推己及人的肯定方面,被称为“人道原则”;“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推己及人的否定方面,被称为“恕道原则”。这两个方面合在一起就是“仁之方”,即施行“仁”的方法。孔子认为,“仁”并非遥不可及,只要照“仁之方”行事就可达到这个目标。他说:“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论语·述而》)这里,人不仅是“仁”之施行的对象,更是施行“仁”的意志主体。孔子说:“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论语·颜渊》)在此,孔子强调,人作为道德的主体需要对自己“仁”的施行负责。

  孔子对于“仁”的施行是充满信心的,他希望当人们认识到“仁”时,就总会选择去施行“仁”。然而,实际情况却往往并非如此,孔子说:“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论语·里仁》)“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论语·八佾》)这里,当孔子对“人而不仁”表示厌恶之时,已明确地觉察到人的实际行为与意志之间所存在的偏差。《论语》载道:“冉求曰:‘非不说子之道,力不足也。’子曰:‘力不足者,中道而废。今女画。’”(《论语·雍也》)这段话表明了孔子两个方面的思想:“(1)也许一个人可能不具备走整个完善之路所需要的、内在的、气质性的天资,也许这不是应该受到谴责的道德上的缺点。但是,(2)一个确实具备这种天资的人,可以选择用或者不用这种天资。这个人应对此负责。”(倪德卫,第101页)也就是说,在现实生活中,虽然人们认识到“仁”,但却并一定必然地去追求“仁”和施行“仁”。

  这时,孔子所面对的是一种理论困境:“我既认识到我应该做某一类特定的事,又明白做一个对我开放的特定的选择就是做这类事,但我却没有去做,反而可能是做刚好相反的事。”(同上,第107页)对于这种情况,孔子深感忧虑与焦急。他说:“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论语·述而》)如果将孔子所忧虑的问题放到更大的视野去考量的话,其所忧虑的实是西方哲学的“意志无力”问题。“意志无力”问题是西方哲学中的一个重大问题,自亚里士多德开始就对它有相关的论述,其实质在于:“当一个人做他意识到不对的事时,意志无力就出现了。”(倪德卫,第3页)“有些人知道他们应该做什么但却做了别的事。他们知道自己的角色是什么,却不去扮演他们的角色,或者,他们许下一个诺言却不去遵守。”(同上,第99页)因此,“意志无力”是指对于已经认识到应该做的事而没有去做,或者甚至做了不应该做的事。显而易见,“意志无力”这一概念虽出自于西方哲学,但它所揭示的问题却具有普遍性。

  对于“意志无力”这样一种理论困境,孔子的对策是实行道德教化。因此,孔子关于道德教化的论说占据了《论语》的相当篇幅。如:“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论语·为政》)具体来讲,孔子主张通过四个方面来实施道德教化:“子以四教:文,行,忠,信。”(《论语·述而》)其中,“文”是指《诗》、《书》、《礼》、《乐》、《易》等文献知识,而“行”、“忠”、“信”三个方面都是指道德方面的内容。在教化的多方面内容当中,道德教化是主导方面,其他则是从属方面。孔子说:“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论语·学而》)因为孔子强调通过道德教化来克服“意志无力”,故道德教化不仅成为了原始儒学重要的理论功能,而且也成为了整个儒学史的重要特征。也正因为如此,才有所谓的“儒有六艺,以教民者”之说。

  孟子也深深感受到了“意志无力”这一问题,而且认为它是道德理想追求过程中的大障碍。他说:“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恶于众也。上无道揆也,下无法守也,朝不信道,工不信度,君子犯义,小人犯刑,国之所存者幸也。故曰:城郭不完,兵甲不多,非国之灾也;田野不辟,货财不聚,非国之害也。上无礼,下无学,贼民兴,丧无日矣。”(《孟子·离娄上》)“不仁”者如果居于统治者的地位,比诸如城郭破损、货财不足等都要严重得多,因为它必然导致国家的灭亡。孟子通过“不能”与“不为”的比较对“意志无力”进行了描述。他认为,“意志无力”从本质上看并不是力所不能及的“不能”,而是力所能及却“不为”。他说:“挟太山以超北海,语人曰‘我不能’,是诚不能也。为长者折枝,语人曰‘我不能’,是不为也,非不能也。故王之不王,非挟太山以超北海之类也;王之不王,是折枝之类也。”(《孟子·梁惠王上》)“挟太山以超北海”是力所不及之事,而“为长者折枝”则乃力所能及之事。但是,“为长者折枝”之事人们有时却不为之。“意志无力”的问题就属于这种情形。

  在孟子,其关于“不能”与“不为”的描述意在指出道德主体要对“仁”的施行负责。因此,克服“意志无力”的办法只能从主体自身寻求。这如同射箭,如果未射中靶心,不能埋怨胜出者,而只能从自身找原因。孟子说:“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后发。发而不中,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孟子·公孙丑上》)那么,“意志无力”发生的原因是什么呢?孟子认为,如同“口之于味也,有同耆焉;耳之于声也,有同声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孟子·告子上》)一样,“仁”也是人心之所共同向往者。但是,感官追求与心之追求之间存在着差别:前者指向于外在对象,后者则指向于内在对象;前者是自发的、无意识的,后者则是自由的、有意识的。因此,只要美色和美味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人们便会本能地去追求它们;然而,人们却不会自动地去追求和施行“仁”,尽管它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在孟子,如果人过分执着于外在事物,就会造成逐物不返,从而导致“放心”;而“放心”就是“意志无力”出现的根本原因。“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孟子·告子上》)因此,孟子给出克服“意志无力”的办法是:“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是求有益于得也,求在我者也。”(《孟子·尽心上》)返求于心、“求放心”,找回“失散”的本心,这是解决“意志无力”问题的关键,此即“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弗能夺也”(《孟子·告子上》)。

  在经历了汉唐之间的颓势之后,儒学在宋明时期再次获得大发展。这次大发展的主要理路在于援佛入儒,故陈寅恪说:“佛教于性理之学Metaphysics独有深造。足救中国之缺失,而为常人所欢迎。佛教实有功于中国甚大,……自得佛教之裨助,而中国之学问,立时增长元气,另开生面。”(见吴学昭,第10-11页)与原始儒学相比,宋明儒学无论在内容上还是在形式上都表现了崭新的局面,因而形成为一个具有时代特征的儒学思潮。不过,虽然宋明儒学可以被称为一个时代的整体思潮,但由于其代表人物个人的学术背景、问题意识之差别,他们对原始儒学问题意识的理解并不相同。于是,在宋、元、明三个朝代数十个代表人物的迁延过程中,最终竟形成了两个主要流派:一个是程朱理学,一个是陆王心学;前者以朱熹为主要代表,后者则以王阳明为主要代表。这两个派别在儒学的诸多问题上存在差别,对“意志无力”问题的不同理解也是一个重要方面。

  朱熹认为,天地万物的最高本体是“理”,但“理”并不是纯粹外在的,它可以落实到人身上而为“性”。他说:“性只是理,万理之总名。此理亦只是天地间公共之理,禀得来便为我所有。”(黎靖德编,第2816页)既然“性”由“理”而来,故人在本性上是善的。然而,由于“气质之禀”的差异,人在后天产生了善、恶之别。“人之性皆善。然而有生下来善底,有生下来便恶底,此是气禀不同。”(同上,第69页)善产生于“天命之性”,而恶产生于“气质之性”。但是,“天命之性”与“气质之性”并不是两种人性,后者只是前者被“污染”的结果而已。朱熹说:“气质之性,便只是天地之性。只是这个天地之性却从那里过。好的性如水,气质之性如杀(撒)些酱与盐,便是一般滋味。”(同上,第68页)在朱熹,“意志无力”产生于“气质之性”,而既然产生于“气质之性”而非“天命之性”,故是可以克服的。他说:

  或问:“人物之性一源,何以有异?”曰:“人之性论明暗,物之性只是偏塞。暗者可使之明,已偏塞者不可使之通也。(同上,第57页)

  不过,克服“意志无力”不是一件易事。朱熹说:“人之为学,却是要变化气禀,然极难变化。”(同上,第69页)然而,虽谓之难,但并非不可为,能否克服“意志无力”的关键“在乎识之浅深与其用力之多寡”(同上,第57页),“若勇猛直前,气禀之偏自消,功夫自成”(同上,第69页)。与孔子和孟子一样,朱熹不仅认为道德主体需要对“意志无力”负责,而且也对克服“意志无力”充满信心。当然,克服的最好办法是使道德主体“自易其恶”,而“自易其恶”的关键在于“止于仁,止于敬”。关于“仁”,“学者须是求仁。所谓求仁者,不放此心。圣人亦只教人求仁。盖仁义礼智四者,仁足以包之。若是存得仁,自然头头做着,不用逐事安排。故曰:‘苟志于仁矣,无恶也。’”(同上,第113页)关于“敬”,“如今看圣贤千言万语,大事小事,莫不本于敬。收拾得自家精神在此,方看得道理尽。……遇事时如此,无事时也如此。”(同上,第206页)然而,“虽是‘止于仁,止于敬’,其间却有多少事。如仁必有所以为仁者,敬必有所以为敬者,故又来大学致知、格物上穷究教尽。”(同上,第252页)在朱熹,所以“止于仁,止于敬”者是有明确的指向的,此即《大学》所谓的“格物致知”。

  在孔子与孟子之间,朱熹在克服“意志无力”问题上继承更多的是孔子的道德教化理路。他说:“一有聪明睿智能尽其性者出于其间,则天必命之以为亿兆之君师,使之治而教之,以复其性。此伏羲、神农、黄帝、尧、舜,所以继天立极,而司徒之职、典乐之官所由设也。”(朱熹,第1页)在朱熹,因为圣贤担负着教化万民之职,故圣贤之书诸如《易》、《诗》、《书》、《礼》、《乐》、《春秋》等便有了特殊含义,它们被看作是载道的工具。因此,要克服“意志无力”,一个重要渠道便是读圣贤之书,而圣贤之书的主旨并非使人仅在语言、文辞方面有所造就,而是必须格物、致知,然后推之以齐家、治国、平天下。朱熹指出,如果依着圣贤的教导,按照“格物致知”的理路,日行不怠,最终便会克服“意志无力”。他说:

  如伊川所谓“今日格一件,明日格一件”,……“积习既多,自当脱然有贯通处”。乃是零零碎碎凑合将来,不知不觉,自然醒悟。(黎靖德编,第394页)

  不过,在孔子与孟子之间,王阳明则继承了孟子“先立乎其大者”的理路。在王阳明看来,“心外无理,心外无事”(王阳明,2001年,第40页),“心即理”(同上,第41页)。也就是说,“理”并非如朱熹所言在天地万物之中,而是在吾心之中。在王阳明,“心即是理”有着特别的理论内涵,它不仅指人性自足,而且指“良知”对于人来说是先天的,更为重要的是,“心即是理”意味着“良知”需要对“仁”的施行负责。因此,成为圣人不仅是部分人的可能,而是所有人的可能。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王阳明才说“人皆可以为尧、舜”(同上,第88页)。

  然而,现实生活中的“恶”来自何处呢?对于恶的来源,王阳明解释道:“至善者心之本体。本体上才过当些子,便是恶了;不是有一个善,却又有一个恶来相对也。故善恶只是一物。”(同上,第252-253页)善、恶只是一物,这是就“良知”本体来说的。然而,在意念发用流行的时候可能是善,也可能是恶。也就是说,若就现象来讲,“良知”本体常常被后天的“私欲”割断,从而导致“意志无力”的出现。比如,人们往往寻找“借口”不去遵行“良知”的指示,从而导致了“恶”的发生。因此,虽然“良知”先天地注定于人,但“意志无力”的问题还是免不了发生。既然如此,后天的修养之功便依然十分重要。不过,王阳明所指的修养之功不同于朱熹的道德教化,它是指“磨镜去垢”以恢复先天“明镜之心”——“良知”——的功夫。王阳明认为:

  心犹镜也。圣人心如明镜,常人心如昏镜。近世格物之说如以镜照物,照上用功,不知镜尚昏在,何能照?先生之格物如磨镜而使之明,磨上用功,明了后亦未尝废照。(同上,第61-62页)

  王阳明所谓的“磨镜去垢”也是指“格物致知”,他说:“功夫难处全在格物致知上。”(同上,第80页)但是,王阳明对“格物致知”的理解却不同于朱熹。他认为,朱熹训“格”为“至”为“错训”,正确的解释应训“格”为“正”,解“格物”为“正物”。他说:“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也。”(同上,第78页)“格物致知”之本义应为正心之不正以致心之本然“良知”。基于对“格物致知”理解上的差异,王阳明不赞成朱熹克服“意志无力”的主张。他认为,朱熹的主张不仅在理论上易失去“良知”本体,而且在实践上亦有可能流入“终身不行,亦遂终身不知”(同上,第10页)的恶果:朱熹的主张极有可能使得人停留在功夫修养的“路途”中,而根本无法达至终极目标。王阳明非常赞同孟子的思想,主张“先立乎其大者”,在“发动处就将这不善的念克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