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博《诗论》简的作者和作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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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承源先生主编的《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一)的出版<>[1],是中国学术研究的一件大事。其中的《孔子诗论》一篇,对于经学和早期儒学研究意义尤大。本文拟在拙文《上博〈诗论〉简的形制和编连》研究的基础上,继续探讨上博《诗论》简的作者和作年问题。
<>马承源先生将《诗论》全部29简命名为《孔子诗论》,实质上已认为《诗论》全部29简皆为孔子之语。《诗论》简4有问答句:“‘诗其犹广闻欤?善民而裕之,其用心也,将何如?’曰:‘《邦风》是也。’‘民之有戚患也,上下之不和者,其用心也,将何如’”[2],马先生认为“这种问答式的讲辞,也是孔子的教育方法”[3]。简7“《关睢》之改,《樛木》之时,《汉广》之智,《鹊巢》之归,《甘棠》之报,《绿衣》之思,《燕燕》之情,何?曰:终而皆贤于其初者也。《关睢》以色喻于礼”,马先生说“孔子直言‘《关雎》以色’,然而‘喻于礼’”[4]。
<>李零则认为简7“‘孔子曰’下面的四句话,应是插进的话,与上不同。其内容是与‘《清庙》王德也至矣’到‘成命之也,信矣’一段相呼应”,并说“是以另一人的话开头,然后再引孔子的话。我怀疑,它也许是某种附见的参考资料,属于传记之类”[5]。这是说《诗论》的29简中,还有非孔子之语存在。
<>《诗论》29简,到底是否全部为孔子之语?如果不全是孔子之语,那么,哪些是孔子之语,哪些又不是孔子之语?是亟需分辨清楚的。下面,试作考察。
<>根据笔者的研究,《诗论》的简1和简8至简29,都是简头简尾都写满字的所谓“满写简”,而简2至简7,都是简头简尾都留空的所谓“留空简”。“满写简”应归入《子羔》篇,而“留空简”则另有来源。现在,我们先看“满写简”部分。<>
<>……行此者,其有不王乎?孔子曰:诗无泯志,乐无泯情,文无泯意<>01……《十月》善諀言;《雨无政》、《节南山》皆言上之衰也,王公耻之;《小旻》多疑,疑言不忠志者也;《小宛》其言不恶,小有仁焉;《小弁》、《巧言》,则言馋人之害也;《伐木》08 [弗]实咎于其也;《天保》其得禄蔑疆矣,巽寡德故也;《祈父》之刺,亦有以也;《黄鸟》则困,而欲返其故也,多耻者其病之乎?《菁菁者我》则以人益也;《裳裳者华》则0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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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睢》之改,《樛木》之时,《汉广》之智,《鹊巢》之归,《甘棠》之报,《绿衣》之思,《燕燕》之情”,何?曰:终而皆贤于其初者也。《关睢》以色喻于礼<>10……两矣,其四章则喻矣。以琴瑟之悦拟好色之愿,以钟鼓之乐14[喻求女之]好,反纳于礼,不亦能改乎?《樛木》福斯在君子,不[亦能时乎]?12 [《汉广》不求不]可得,不攻不可能,不亦智恒乎?《鹊巢》出以百辆,不亦有离乎?《甘13[棠》思]及其人,敬爱其树,其报厚矣。甘棠之爱,以召公[所茇也。《绿衣》]□□□15……[《燕燕》]……情爱也。《关雎》之改,则其思益矣。《樛木》之时,则以其禄也。《汉广》之智,则知不可得也。《鹊巢》之归,则离诸11 [父母也。《甘棠》之报,敬]召公也。《绿衣》之忧,思故人也。《燕燕》之情,以其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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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公羊传》外,<>《谷梁传》此种句式也极多。如《春秋经·隐公元年》:“夏,五月,郑伯克段于鄢。”《谷梁传》:“‘克’者何?能也。”《春秋经·隐公元年》:“秋,七月,天王使宰咺来归惠公仲子之赗。”《谷梁传》:“母以子氏,‘仲子’者何?惠公之母、孝公之妾也。礼,赗人之母则可,赗人之妾则不可。君子以其可辞受之,其志,不及事也。‘赗’者,何也?乘马曰赗,衣衾曰襚,贝玉曰含,钱财曰赙。”《春秋经·隐公元年》:“九月,及宋人盟于宿。”《谷梁传》:“‘及’者何?内卑者也。”显而易见,“何”前都是被解说的对象,“何”后则是解说之词。这是一种典型的解经句式。以“何”前之语与“何”后的解说为同一人之说,从上引《谷梁传》来看,显然是不行的。因为“‘克’者何?能也”,“何”前之“克”是引《春秋经》之语,“何”后“能也”云云才是《谷梁传》的解说。由此看,简文也当如此。
<>明了这一点,我们就知道,如果以简文“何”后之语为孔子的解说,“《关睢》之改,《樛木》之时,《汉广》之智,《鹊巢》之归,《甘棠》之报,《绿衣》之思,《燕燕》之情”就是孔子解说的对象,是较孔子更为权威的《诗》说。如果以简文“何”后之语为孔子后学之语,“《关睢》之改,《樛木》之时,《汉广》之智,《鹊巢》之归,《甘棠》之报,《绿衣》之思,《燕燕》之情”就有可能是孔子之说。比较之下,后一种可能性更大。因为在《诗论》的29简里,是孔子语都冠以“孔子曰”,此只称“曰”而不称“孔子”,应该非孔子之语。而“《关睢》之改,《樛木》之时,《汉广》之智,《鹊巢》之归,《甘棠》之报,《绿衣》之思,《燕燕》之情”与下文简27、简29、简26的“孔子曰:《蟋蟀》知难,《螽斯》君子,《北风》不绝,人之怨子,泣不□□□□□□□□……《卷耳》不知人,《涉溱》其绝,《突而》士,《角枕》归,《河水》智,……忠,《邶·柏舟》闷,《谷风》怌”形式相近,颇有“一言以蔽之”的风格。正因是孔子的论断,简文才“一倡三叹”,反复阐释。所以,这一段《诗》论虽然也引证和阐释了孔子《诗》说,但其主体应是孔子弟子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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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段的编连无问题,为孔子语应无疑问。
<>由此可知,“满写简”的五段,有四段为孔子语,属于孔子《诗》论;有一段虽然也有孔子《诗》论,但其主体为孔子弟子之说。此弟子为谁?简文没有指明。我们可试作分析。
<>我们知道“满写简”应属之于《子羔》篇。而上海简所谓《子羔》篇的头“15简”,其内容“是子羔向孔子请教,讨论‘三王之作’,即禹、契、后稷,他们的为王,究竟是出身卑贱,得自禅让,还是由已经成为天子的帝王传位于子”,其结尾应是《诗论》简的简1“……行此者,其有不王乎”[10]。也就是说,简文先是子羔问孔子“三王之作”,然后才是孔子论《诗》。这种形式,使我们不禁联想起《孔子家语·庙制》以下的记载:<>
<>子羔问曰:“《祭典》云:‘昔有虞氏祖颛顼而宗尧,夏后氏亦祖颛顼而宗禹,殷人祖契而宗汤,周人祖文王而宗武王。’此四祖四宗,或乃异代,或其考祖之有功德,其庙可也。若有虞宗尧,夏祖颛顼,皆异代之有功德者也,亦可以存其庙乎?”孔子曰:“善,如汝所问也。如殷周之祖宗,其庙可以不毁,其他祖宗者,功德不殊,虽在殊代,亦可以无疑矣。《诗》云:‘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憩。’周人之于召公也,爱其人犹敬其所舍之树,况祖宗其功德而可以不尊奉其庙焉。<>”<>
<>比较《孔子家语·庙制》和简文的记载,可以发现子羔问孔子“<>四祖四宗”与子羔问孔子“三王之作”,性质有相近之处;而《孔子家语·庙制》孔子引《甘棠》诗作解与简文以孔子论《诗》继其答“三王之作”之问,也有某种相同。这种相近、相同,尽管也可作别解,但理解为子羔就是简文中传孔子《诗》论之弟子,应属有理。
<>子羔,即高柴,亦称子皋、子高、季皋等,《论语》、《左传》、《韩非子》、《世本》、《礼记》、《大戴礼记》、《史记》、《盐铁论》、《说苑》、《易林》、《论衡》、《汉书》、《白虎通》、《古微书》、《风俗通义》、《中论》、《孔子家语》、《孔丛子》、《宋书》、《金楼子》、《北魏张猛龙碑》、《颜氏家训》以及佚书《子思子》都有记载[11]。《史记·仲尼弟子列传》称他“少孔子三十岁”,以性格直爽、尊礼孝亲、指法公平闻。《论语·先进》孔子有评:“柴也愚,参也鲁,师也辟,由也喭。”把他和曾参、子张、子路并称,可见他也是孔子的一个重要弟子。传世文献除《孔子家语·庙制》外,不见有子羔有与《诗》有关的记载。但“说有易,说无难”,作为孔子弟子,向孔子问《诗》并传《诗》与自己的弟子,并不值得奇怪。由此可知,先秦儒家传《诗》,孔子以下,是多元而并非单线。上海简《孔子闲居》有子夏问《诗》于孔子的记载,也有此《诗》论。此外,还有马承源先生所称引的其它两支论《小雅》、论《大雅·生民》之简[12],都存在非子夏问《诗》于孔子的可能性。
<>“留白简”六支不属于《子羔》篇,当另有来源。其内容可暂分为三段。
<> □□[问于孔子]曰:“诗其犹广闻欤?善民而裕之,其用心也,将何如?”曰:“《邦风》是也。”“民之有戚患也,上下之不和者,其用心也,将何如?” 04 [曰:“《小雅》是也。”“有……者将何如?”曰:“《大雅》]是也。”“侑成功者何如?”曰:“《颂》是也。《清庙》,王德也,至矣。敬宗庙之礼,以为其本;“秉文之德”,以为其业。“肃雍05 [显相”,以为其]……
<>这一段“曰”前有脱简,根据文义,可补“问于孔子”4字,主名估计是孔子的某一弟子,甚至可能是子羔。这一段“清庙”以前是问答体,问的是孔子弟子,答的方是孔子。“清庙”前有章节号,应是另起一段。这一段主名有可能是孔子,也有可能是别人,尚难确定。
<>[孔子曰:《宛丘》吾善之,《猗嗟》吾喜之,《鸤鸠》吾信之,《文王》吾美之,《清庙》吾敬之,《烈文》吾悦之,《昊天有成命》吾颂之。《宛丘》曰“询有情,而无望”,吾善之;《猗嗟》曰“四矢反,以御乱”,吾喜之;《鸤鸠》曰“其仪一兮,心如结也”,吾信之;《文王》曰“《文王》在上,于昭于天”,吾美之;《清庙》曰:“济济]多士,秉文之德”,吾敬之。《烈文》曰“无竞惟人”,“不显惟德”,“呜呼,前王不忘”,吾悦之。“昊天有成命,二后受之”,贵且显矣。颂<>06 [之盛德也。]……
<>这一段只有一支简,其余内容据“满写简”补出,当为孔子语。
<>……[“帝谓文王,予]怀尔明德”,何?诚谓之也;“有命自天,命此文王”,诚命之也;信矣!孔子曰:此命也夫!文王虽欲也,得乎?此命也,07志也,文王受命矣。《颂》,旁德也,多言厚,其乐安而迟,其歌伸而引,其思深而远,至矣。《大雅》,盛德也,多言02 [……《小雅》]□[德]也,多言难而怨怼者也,衰也,小矣。《邦风》其纳物也博,观人俗焉,大敛材焉,其言文,其声善。孔子曰:虽能夫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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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体上看来,“留空简”论《诗》与“满写简”还是有一定区别,前者突出概论,后者则重在分述;前者的主体多为孔子,后者的主体多为孔子的弟子。此弟子为谁,简文也没有交代。但从第二段“留空简”实质含有与“满写简”相同的内容看,这位弟子为子羔的可能性较之其他人,应该要大些。当然,简文既称“子羔”,其传者不会是子羔的直接学生,当是孔子其他弟子的学生,这是上限。马承源先生说:“据种种情况推断和与郭店楚简相比较,我们认为上海博物馆所藏的竹简,乃是楚国迁郢以前贵族墓中的随葬品”[15]。“楚国迁郢”,事在公元前278年,既是此“前”,其年代与郭店楚简实质是一样的。但竹简的年代并不等于著作的年代,著作的年代要早于竹简的年代。一篇著作,只有当它产生广泛的影响之后,才会被广为传抄;只有当它为人所重之后,才会用于墓葬。从著作到墓葬,应是一段不短的时间。因此,竹简在“楚国迁郢以前”,著作至少也得在战国中期。这当是其下限。
<>综上所述,笔者认为上海博物馆藏29支《诗论》简,不能全归诸孔子名下,既有孔子之说,也有孔子弟子之说;孔子这位解《诗》的弟子,很可能是子羔;传孔子和子羔《诗》论的,是孔子弟子子羔以外的再传弟子;从子羔解《诗》的情况看,先秦儒家传《诗》,孔子以下,是多元而并非单线,其中也有子羔一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