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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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马耳山乡让新来的县委书记点了名,原因是不重视文化活动。乡书记正指望着明年调整时能当选副县长呢,这一下慌了神,连忙命令宣传委员老朱和文化站长魏知书排一出地方戏,正月初六进城汇报演出,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个脸争回来。
魏知书接了任务,心里挺高兴,但同时又忧虑不安,他知道这事儿对书记来说挺重要,一旦搞砸了他可负不起这个责。要搞台好戏可不象书记认为的这么简单,又要道具又要服装,演员也不好找呀。老朱说,有书记撑腰,你怕什么?花钱弄呗。老魏说钱要不来咋办?老朱说这还有问题?这空儿花十万书记也给。老魏就彻底放了心。
老朱看着老魏问,你想怎么干?老魏说,第一先弄个好剧本,老戏不能上,新剧本容易获奖,这得找文体委的郭主任帮忙。第二就是找演员,找吹拉弹敲的。第三件事是去买道具。最重要的就是尽快把钱要来,安下摊子排练。老朱说,第三件事不急,戏排好啦再买道具也不愁,你先写个申请报告,我去让书记、乡长签字后,再找财政所长要钱。你就专心干第二件事,争取早日排演。老魏说,好,这我就省心啦。老朱说,你准备在什么地方排?老魏说我已经想好啦,到刘家寨,那儿经济好,又有地方,原先村里就有个茂腔剧团,动员动员,人基本就齐啦,再说,我同学邹达礼在那里干村主任,他又好这一口,有啥事也方便。老朱说,我就知道你有办法。老魏说,不过,刘家寨的书记刘太和太傲气,一般人瞧不在眼里,最好先让书记给他打个电话,咱再一块去找他。老朱说,行,没问题,刘太和这小子我干秘书时他还是村里的小民兵呢!这样吧,现在我就向书记要辆车,中午咱们找他喝酒去。
二
老朱和老魏来到刘家寨,刘太和早已接了书记的电话,和邹达礼在支 部大门前等着。接待室里,几个人东拉西扯地联络了一会感情,便先由老朱说党委的意图。老魏趁这空儿看邹达礼,邹达礼也拿眼看他。老魏笑笑,邹达礼却皱皱眉头。刘太和比邹达礼小四、五岁,穿一身笔挺的西服,打着领带,头发明晃晃地向后梳着,细长的眼睛灵活地射出精光,像是一个乡镇企业的老板。轮到老魏说话,老魏便说,该说的朱委员都说啦,反正我就看中了这块地方,赖也赖在这儿啦。刘太和笑着说,你选中这地方还不是看得起我们刘家寨,我也表个态,要人有人,要钱有钱,就让邹主任和你一块儿放开膀子干吧,到时候我还能随你们到市里见见那些大领导呢。刘太和说着话就站起身,说是工作一时半会也干不完,干革命也得先填饱肚子呀,咱们就到我那儿简单吃点,咱们边吃边谈,边吃边谈。
几个人就呼啦啦地到了刘太和的家,一桌并不简单的酒菜早已摆在客厅里。这客厅可真好,光这一间客厅几乎顶了老魏的全部家当。酒喝完之后,天色还早,刘太和便拉着老朱和老魏打扑克。老魏说我还要到老同学家里看看呢,多少年没见面啦。刘太和便拉着老朱和司机留在那儿打扑克,老魏和邹达礼一块儿往邹达礼家走。老魏见邹达礼一直话不多,真想跟他彻底地谈谈,经过了这么多年,他还真摸不透邹达礼对搞戏还感不感兴趣。
邹达礼是老魏高中时最要好的同学,两个人是学校公认的才子,能写擅画,能编能演,两个人脾气也挺投合,整天在一起谈人生谈理想,并作诗赠画,好不浪漫。但那段日子一眨眼间已过了二十多年,回想起来就象一个记不清楚的梦。由于历史的错误,他魏知书还是一个招聘的文化站长,邹达礼虽然干了村委会主任,也还是一个地道的农民,和老魏相比,邹达礼更老一点,皱纹更深一点,但他更强壮一些,双眼隐隐的还射出刚毅的光。
邹达礼的家是一个典型的农家院,低矮但坚固的房屋和院墙,中间一棵家槐,早已在寒风中落光了叶子。猪在圈里哼哼地叫着,一个劲儿地拱土。兔子见了人就一阵疯跑,把鸡惊得咯咯咯地直飞。邹达礼的老婆挺温顺,看上去话也不多,向老魏不好意思地说,你看这个家简直进不来人,让人笑话。老魏说一样一样,居家过日子谁也免不了。
说着话就进了屋。屋里倒挺干净,但较暗,一张抽屉桌摆在炕前,使房子显得很窄,一台黑白电视摆在上面,盖着一个红色带黄花的电视机罩。老魏看见一根笛子挂在墙上,上面已落满灰,一把二胡也没了弦,很无奈地吊着。
盘腿落坐,茶水上桌,邹达礼才开始说话,你最好别上我们村干这事。老魏笑着说,不到你们村到哪儿?我是冲着你和你原来带出的那一帮子演员来的。邹达礼沉声说,我早就多少年不弄这些东西啦,那些演员都各人忙活各人的日子,有几个女角都嫁到外村去啦,谁还再演戏。老魏说,你别骗我,我们这些人到死也不会忘了戏,到死也忘不了年青那会儿,不信你问问他们,谁听到电视里的胡琴声,不在暗地里用心和脚打着拍子。邹达礼不说话,却喊妻子进来,让她去找几个人来。
老魏说,你瞒不过我的眼,你的小日子过得挺殷实的。邹达礼露出一点笑意,不挣点钱还怎么活?儿女们都弄到城里去啦,只剩下我们两个老疙瘩。你混的不也挺好吗。老魏说,按说应该知足,以前我们没想到能过上这样的好日子,可有时想起,好象又缺了点什么。你说说,如果让咱们考大学,咱们能考不上?邹达礼不动声色地说,你也别懊悔,当初要上了大学,说不定打成右派给整死了呢。老魏说哪倒也是。老魏又问,你对这台戏是怎么想的。邹达礼盯着老魏说,你说书记真关心这台戏?老魏肯定地点点头。邹达礼说,你可别坑我,到时把人找来啦,钱不来,那可有戏看了。这时候,人谁不为了两个钱啊。老魏说,不会的,我和你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还能唬弄自己?钱很快就批下来,书记亲自说的,这关系到他的前程呢。邹达礼松口气,说,这我就放心啦,否则,我们可就惨啦。
正说着话,外面吵吵嚷嚷,四五个人一路说笑着闯进来。这几个人老魏认识,前头的那个是唱花脸的刘大逵,个子高高大大,脸圆膀宽,嗓门亮得直震人耳朵。接着是演小丑的刘祥贵,人黑瘦矮小,但眼睛亮亮的。后面是唱老旦的郭秀花,圆脸盘子很大,整天嘻嘻哈哈,身子胖得到外打颤。再后面是小学的庞老师,当时给刘家寨的小剧团当导演。这四个人一进来,有在炕边坐,有在炕前坐,仿佛一屋子都满了人。
看到这些人,老魏心里就有了底。老魏挨个儿和他们打招呼,说笑话。嘻嘻哈哈一阵子后,邹达礼说,今日把大伙儿找来,魏站长跟你们说个事,请你们给合计合计,愿不愿干。老魏就清清嗓子,先把这台戏的重要意义说了一遍,未了,他问大家,行不行?大家互相看了一眼,不作声。庞老师年龄大,就咳嗽一声,首先开了腔:这个事是个好事,这些年大家都憋坏啦,想热闹热闹都没机会,虽说现今电视、电影、录相什么的想看就看,农村的文化生活照理应该丰富多彩啦,可不是这样,想一想,一家五六口人就一台电视机,老少两三代,可怎么看得下去?我爱听戏曲,儿子爱看历史剧,孙子孙女爱看什么爱情片,尤其现今这镜头搂搂抱抱,啃嘴摸屁股的,公公、儿媳一起看成何体统?我只好蹲街头闲聊,儿子到处打扑克,家里成了女人和孩子的天下。唱台戏好啊,我退休在家,闲着没事,可他们这些人不行呀,大逵当瓦匠,祥贵当木工,秀花卖鸡蛋、蔬菜,人人都有活呀,还得挣钱养家呀。经济社会嘛,他们想唱,孩子也不会同意呀!
老魏明白庞老师的意思,忙说,这个大家放心,党委表态啦,咱们唱一天戏给一天的工资,一天二十块钱,大伙儿吃点亏就吃点亏啦。刘大逵说,钱不钱的也并不最重要,咱愿意唱,可儿女们怕父母唱戏给他们丢了脸呀,都这么一把年纪,再穿得花花绿绿,穿得怪里怪气,咿咿呀呀,也真还看不下去。还没等老魏说话呢,郭秀花就反驳他,还有什么拉不下面子的,咱们这些人再不唱呀,就怕到死也没机会啦。刘祥贵就说,秀花这几年想唱戏都想疯了呢,去年咱村来了踩高跷的,秀花跟着鼓点子身子直哆嗦,惹得众人都朝她笑,她还不知道呢。郭秀花说,你也别说我,你给人家干木工活,完工后喝酒喝多了,不是醉得演《渡口》的坏分子吗?一屋子的人都哈哈地笑起来。邹达礼说,既然党委这么重视,魏站长又亲自来了,咱们说干说干,各人把手里的活安排好,家里的工作做通,一来本子,咱们就分角。嗓子也该吊吊啦,都锈得成硬铁桶似的。乡里的工资,尤其对有手艺的人来说是低了点,但也大差不离了。刘书记在电话里也表了态,村里再给补点。众人便说不出别的,挺高兴。老魏和他们说了一大会话,见天色已不早,便起身告辞。
老魏和邹达礼来到刘太和家,他们战得正激烈呢。老魏进去,老朱说打完这一把就走。老魏便过去,帮着老朱出了几个点子,效果挺好,惹得对家的刘太和直瞪他。
几天的功夫,老朱已打电话从郭主任那里弄来了剧本。可是乡里的钱还没拔下来,老朱把签好字的报告早已给了财政所长,财政所长说现在乡里没钱,这月的工资还没着落呢。眼看着就进了腊月,老魏说来不及了,先把人招起来排着,老朱说也只好这样了。
老魏找到刘太和,刘太和在村文化大院专门给他找了一间办公室,腾出计划生育室来让大家伙排练。剧本的名字叫《支部书记》,歌颂的是一位支部书记如何热爱党,如何为村里的工作奉献一切。刘太和翻了几页便骂,全他妈的是假话,这个作者准他妈没见过农村。老魏说这是主旋律,领导们愿意看。刘太和说,明白了,这戏是演给市里领导看的,不是给老百姓看的。老魏说你这算说对啦。刘太和就说,戏的事我一概不会,有什么事邹主任靠上就一切解决啦。
根据戏的角色,一共找了二十八个人,除了村里的老演员外,还缺一个男青年配角和女青年配角,分别演书记的儿子和儿子的未婚妻。老魏和邹达礼、庞老师掂量来、掂量去,才物色出一个叫刘翠娟的女孩儿。刘翠娟今年刚二十一岁,是刘四的小女儿,曾经在青岛的一个什么大酒店里当过服务员,身材、相貌都是一棵好苗子,眼神也灵活,挺上戏,本人又好唱好跳,挺愿意,可刘四怕邻村的亲家知道了她演戏不好,坚决不同意。老魏和邹达礼、庞老师去了好几趟,好说孬说,拍胸脯打包票,才做通了刘四的工作。老头子对老魏说,也就是冲你的面子,否则决不会让女儿唱戏,咱丑话可说在前头,到时候出了什么事儿,你可要负责。老魏说,中。老魏说这话的时候,他就没想到以后会当真在刘翠娟身上出了问题,弄得他老魏差点跳河。男青年找了一圈也没找到,后来幸亏刘祥贵硬把儿子大虎给找上啦,大虎条件虽然差点,但也只好凑和啦。
晚上回到家吃饭,桂香给老魏炒了盘鸡蛋,一盘醋溜大白菜,准是看他忙得不轻犒劳犒劳他。老魏挺高兴,排戏的事已经有了眉目,如果不出问题,就可以接着干下去啦。他乐滋滋地喝着酒,突然想到有好几个月没见儿子啦,就问桂香,哎,我说俊杰怎么老不回家。桂香就说,你还记得有这么一个儿子呀,他礼拜天回来过,说是厂子效益不好,半年没发工资,准备另找个厂子呢。老魏点点头,又问,他还写文章、吹笛子吗?桂香说,还不和你一个样,喜欢上的东西,一辈子也忘不掉。听说最近在什么报上发表了几首诗。老魏说,那好,那好。桂香说,好什么好,要不是你没本事耽误了孩子的前程,俊杰早念大学毕业啦。老魏愣一下,立刻沉下脸去。桂香知道他心里也不好受,就不再说下去。老魏边喝酒,边想儿子俊杰,好心情竟然一扫而光。当初俊杰考大学报的是文科,仅差了三分,那时还不兴花钱买分,桂香让老魏托人想想办法,可老魏当时正忙着防汛,加上他也没几个人可托,就把这事耽误下去了。老魏叹口气,心想,等戏排得差不多了,该抽个空看看儿子去。到明年,该给儿子张罗婚事啦。一想起儿子的婚事,老魏又愁了,他没钱呀,现在办婚事要好多钱呢。老魏的身影照在墙上,竟佝偻得象只大螳螂。
三
戏刚排了不到半个月,就出事了。这事还正好出在老魏拍胸脯保证没事的刘翠娟身上。
党委书记到县里开会,正好跟文体委郭主任分到一个组讨论,书记便向郭主任请求派个人去指导排戏。郭主任不好推辞,便答应了。结果刚从艺校毕业的鲁白飞便住进了刘家寨,和老魏安排在一个房间里睡。这鲁白飞二十三、四岁,笔挺的西服,白净面皮,金光闪闪的眼镜架在挺帅气的鼻梁上,好象蛮有学问。但老魏考了他一下,就立刻露了馅。他对排练地方戏几乎是个半瓶子醋,连有些基本的东西都不会,老魏细一打听,才知是花钱上的学,便明白了,不再指望他。别看这鲁白飞业务上没几下子,对姑娘却很有研究,没两天,就和刘翠娟热到了敢拉手的程度。刘翠娟见过大世面,又是开放型,举动也就不免出格,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事,要在城市里,也就没人管这件事,可这是马耳山乡呀。刘翠娟的未婚夫也不知听说了什么,便来到刘翠娟家,死活不愿意让刘翠娟再演下去,刘翠娟不同意,小两口就吵起来。年轻人火气盛,刘翠娟就提出退亲,男青年说退亲就退亲,但双方老的不同意,这事拖拉了三、四年,明年就要成亲啦,钱也花了,东西也买了,名声也传去啦,怎么还能退亲呢。这样一闹,人们就开始往鲁白飞身上想,鲁白飞却不拿着当回事。老魏暗示过鲁白飞,但小伙子说在一起说说话,开开玩笑,这算什么?跳舞也不过分呀。老魏见小伙子年轻,不自觉,又是上级业务单位派来的,也不能把话说白,就没好意思把话挑明。
老魏也不常在刘家寨住,隔三差五地回乡党委、回家,这屋就鲁白飞一个住。有一天晚上,挺早,也就是七八点钟吧,刘四和刘翠娟的未婚夫愣是把刘翠娟堵在鲁白飞的屋里,虽说二人衣服穿得好好的,床也没异样,但毕竟是晚上呀,而且二人的神态不大自然,刘翠娟有些脸红气喘,鲁白飞有口难辩。那未婚夫暴怒如雷,幸亏刘太和和邹达礼出面,才没把事情闹大。等老魏赶到刘家寨时,鲁白飞已灰溜溜地回县上去了,而刘翠娟则让刘四关在屋里,死活不让出门。据说刘翠娟还挨了打,哭声邻里邻居的都听见了。缺了一个角,而这个角又挺重要,戏还怎么排下去?商量了好久,觉得还得请刘翠娟,没办法,老魏买了礼品,和邹达礼拎着上门请罪赔礼请人。第一次去人家连门没开,第二次去倒是开了门,却让刘四没头没脸的一顿臭骂:老魏,你还是个人吗?你拍着胸脯说没事,结果不知道哪里弄来那么个四眼狗,一肚子花花肠子,我女儿还小,她知道什么?她就知道一时任性,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以后让她怎么做人,你就是派公安局来抓,我也不会让女儿去唱戏啦。老魏听了并不上火,陪着笑脸听这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人训斥。人家训斥完后进了里屋,给了个冷门板。老魏把礼品放在窗台上就走了,可老魏前脚刚走出大门,后脚人家就把礼品扔到了大街上。邹达礼气得脸发青,可老魏却说,这事是咱理亏,怪不得人家发火,咱是求人吗。第三次老魏又提了礼品前去,仍是笑模笑样,人家这次不再象上次,却也绝不吐口。老魏见有门,第四次上了刘翠娟家,老魏一登门,刘四就把刘翠娟领出来,老魏拉着老头子的手连声说谢谢,弄得老头不好意思。
戏又排了下去,可钱的事还没有着落。邹达礼心焦火燎地对老魏说,咱弟兄俩办事一个样,讲的是实打实,板钉钉,可别让人给耍了。老魏便去催老朱,老朱说他也天天去找财政所长,找书记,老是说明天解决,明天永远有明天。老魏说是不是得请财政所长个客。老朱说请个屁,他没有这个胆子,我查过帐呢,确实没钱。老魏心里就有种不祥的预感。他担忧地问,会不会变卦啦。老朱说变什么卦,我们和戏都无所谓,可书记得提拨呀。老魏吃了定心丸,便回去跟邹达礼照实一说,邹达礼也放了心。
戏一天天排下去,老魏看着日子一天天临近了,演员们见整天拿不到钱也有了情绪。老魏见苗头不好,整天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正在这个空中,他儿子俊杰在城里又遇到了麻烦。
俊杰所在的厂子面临倒闭,他通过自己的努力,找到了一个好厂子,效益好不说,还让俊杰去编厂报。这可是俊杰人生中的一件大事,但俊杰的原厂子却不愿放人,并且说要是硬走的话,原来入厂时交的八千元钱集资就不给了。俊杰不愿丧失这个好机会,就赶紧回家求援。老魏一直对儿子事挺内疚,他觉得这次无论如何,要给俊杰办好这件事。他就跟邹达礼他们一说,邹达礼说孩子的事比什么都重要,还不快去办还犹豫什么。老魏安排了安排,便跟书记请了三天假,去了县城。
儿子的事办得很成功,老魏兴冲冲地回党委销假。书记说回来就好,便再也没说什么话。老魏觉得书记好象跟往常不太一样,但变在哪里,他却说不清楚,他想顺便问问拨款的事,可一想这有点越权,便把到了口边的话又硬咽下去。
从书记屋里出来,老朱一把拉住他神秘兮兮地往文化站的屋里拖。到了屋里,老朱关上门,就说大事不好。老魏莫名其妙,就忙问这是怎么回事,老朱就说县委书记调走啦。老魏就说,是呀,我在县里也听说啦,可与我们有什么关系。老朱说,你是不是装傻呀,戏要排不成啦。什么?老魏只觉头上炸起一个雷。他慌慌地说,老朱你可不能拿这个事开玩笑。老朱说这么大的事情我怎么敢开玩笑?县委书记一换,原来的县长接任,他就特别看不惯花钱搞这些不顶吃不顶穿的文化活动。听说他在会上不公开地点了咱马耳山乡的名,不把精力搞经济,却劳民伤财排什么戏,还闹出些乱七八糟的事。老魏的心忽悠一下子,说,这事县长也知道呀?他怎么会知道的?老朱说,现今说不清的事太多啦。一个村里发生的事,不过夜就会传到县里各个头头那里去。老魏忙问,那钱的事呢?老朱说,够呛。什么?老魏就象掉进一个冰窟隆,差点僵啦。老朱说,我估摸着领导会跟你说的,我跟你说就是让你有个思想准备,到时候冷静点。老魏说,我能冷静吗?这让我去跟那帮子老少爷们怎么说?我们这是耍猴吗?老朱说,你别太认真,这不是你的原因。老魏说,不管什么原因,这可是我具体办的事,孬好你也得帮我说几句话呀。老朱说,我能说上话吗?天灾人祸,你我又有什么办法。老魏低头不语,心中一片茫然。
不多久,公务员便进来喊老魏,说乡长找他有事。老魏稀里糊涂地就蹇进乡长的办公室。乡长比书记大三岁,平时甚少言笑,对老魏基本上还算可以。乡长让老魏坐下,把早泡好的茶递过去。老魏习惯地喝了一口,却发现有点凉。乡长就说,魏站长呀,这一段你辛苦呀,咱乡的日子很难呀,我这个乡长太难当。上一月的工资拖了大半个月,你也知道,这个月的工资又没着落。老魏恍有所悟地说,乡长,您别兜弯子,是不是我申请拨款的报告不批啦。乡长点点头,老魏的头轰地一下子,胀成芭斗大。老魏就可怜巴巴地说,可这是书记亲自批的呀,说得比铁钉还结实。乡长苦笑道,老魏,我知道这对你很不好,但是实在没办法呀,当初我就说根本没钱排戏,可没人听。老魏说,书记怎么不说。乡长说他到县里开会去啦,让我告诉你,我也很难开口,但我还得听书记的,这批钱的事名义上由我主管。老魏绝望了,哀求说,乡长,我没法向那几十号人交待呀,我向他们开不了这个口。乡长就说,可这是没办法的事。老魏就说,您要说没办法,干脆就撤了我的职,我这样也有法交待。乡长沉吟了一会,见老魏急得一脸汗水,就差下跪了。他于心不忍,就说,这事不怪你,可要你来收拾这烂摊子,擦屁股。这样吧,那些排戏的人员一分工钱也不少,你算算有多少,从刘家寨欠乡里的集资款里扣去就是了。老魏说,这怎么能行?乡长说,这怎么不行?跟刘书记说说,让他们自己扒查帐就是。
老魏从乡长屋里出来,只觉跟前的一切都在晃。他揉揉眼睛,见天空昏蒙蒙的,似要下雪的样子。他娘的,入冬以来就没下场雪,明年不想吃麦子啦,老魏发恨似地骂了一句,便又低头回到自己的小屋里,思考着怎样去刘家寨说这件事。明摆着,谁也不会出面收拾这个烂摊子。
老魏骑车到了刘家寨,先找刘太和商量商量这件事怎么办,可怎么找也找不到,想必刘太和早知道这事情了。他就悄悄把邹达礼找到旁边,小声把这事情说给他听。邹达礼当时就怔了半天,他跺跺脚骂道,这些狗狼养的,到底把咱弟兄坑啦。老魏说,这会你骂有什么用,还是想想怎么办吧。邹达礼说,先不告诉大家伙,等戏演过年去,再告诉他们。不管咋整,一定得让老少爷们看场自己演的庄户戏,乐呵乐呵。老魏说,这可不行,没有不透风的墙,一有人知道,还不出漏子。咱也不能昧良心骗大家伙呀。邹达礼说,那一说出去,还不炸了群。老魏说,听天由命吧,我们把这事向大家宣布,愿留就留,愿走就走,看看能不能凑和。邹达礼皱皱眉头说,也只好这样了。
老魏把大家集中起来,看着面前这近三十张脸,心情难过又沉重,他慢慢地挨个瞅了一遍,才缓缓地开口,我告诉大家一个不好的消息,这戏,咱们演不成啦。什么?大家静了一会,立刻如受惊的蜂箱,嗡嗡营营响成一片。为什么不演啦?说不演就不演啦,这不是拿咱当猴耍吗?刘大逵用他吊好的嗓门大叫道,为什么不演啦?老魏说,咱乡里没钱拨啦。刘大逵说,胡说,咱不是有文化方面的提留款吗,都填进哪个窟窿啦?成车成车的送礼有钱,给老百姓排场戏就没钱?这是操他娘的咋回事?老魏低着头,根本没法回答。当他抬起头来时,大家都愣住了。他的双眼充满了泪水,他哽咽着说,大家要骂,就骂我魏知书吧,别怨党和政府,是我无能,连累了大家,白受了这么多苦,少挣了钱,多受了罪。以前的工钱,一分不少地发给大家,不过要向村里去要。向村里要,得要到猴年马月?一个短壮汉子气愤地说。老魏说,大伙实在缺钱,我先用工资垫上。郭秀花说,就你那点工资,顶啥用?咱又不是不知道。邹达礼这时站起来对大家说,伙计们,这事咱不能怨老魏,老魏怎样,大家伙儿都知道,现在关键问题是这戏还能不能演下去。一个敲锣的说,演,怎么演,没钱谁还干?刘大逵却说,操他娘,他不让咱演,咱就偏偏演,什么钱不钱的,只要咱愿意,给四邻八乡的老少爷们演场戏有什么不好?郭秀花也喊,人活着图个什么,难道光为了挣钱?钱把咱们害苦啦,也能让大家伙儿快快乐乐地过个年啦,唱,饿着肚子也要唱,不过,得换戏。
对,换戏,换个老百姓爱看的戏!
演,为了口气也得演,还要演好!
人们七嘴八舌地嚷着,仿佛一阵风从人群中刮起来。老魏看着这些淳朴可爱的面孔,激动不已。他用双手止住大家,噙着泪水说,既然大家说要演下去,咱就演下去,演给咱老百姓看,更要演出个样来。来,我这里有好本子,咱们这就开始排练。
一会儿,热热闹闹的锣鼓和悠悠扬扬的笛琴声在乡村的天空里荡漾着。
四
大伙儿憋着一股子劲,戏排得非常成功,可是没钱弄道具呀。服装倒好说,借借凑凑就行啦。老魏说,我刚发了工资,买木头做道具吧。刘祥贵说,快省下你那几个臭钱吧,这点钱好干什么。我看见今秋里邻村扒出三口好柏木棺材,一点儿也不朽烂,锯锯截截,刚好做布景、道具。老魏说,这怎么好,如今都腊月二十七啦,过两天就过年,也没功夫锯呀。刘祥贵说,这怕什么,这事就交给我们干吧。刘大逵说,我这就套上驴去拉棺材。棺材拉回来,老魏一看还挺新的,于是大家七手八脚地一起动手干。老魏一直干到腊月二十九,有些活儿仍没干完,邹达礼他们硬是把老魏撵了回去。
老魏初一就又赶到刘家寨,一看大伙儿都到齐啦。他们正在讲说大年五更两个笑话。首先是刘祥贵,他老婆喊他和儿子回家吃饺子放鞭,到那儿一看,爷俩儿正在那儿吭哧吭哧地锯棺材板子。老婆气得直哆嗦,说不出话,刘祥贵却笑着说,生什么气,大年夜有官又有才,多吉利,弄得老婆哭笑不得。邹达礼大年夜则在家练唢呐。原来吹锁呐的汉子让媳妇愣逼着不干了,说大新正月里吹这么个哭丧调,一年不吉利。邹达礼没办法,只好自己拾起来。他原先会吹笛子,对唢呐不熟就现练,结果人家里欢声笑语,他家里则唢呐声悲凉凄切,气得他老婆直掉泪。邹达礼则笑道说,莫哭莫哭,我给你换段“入洞房”,把老婆又惹笑啦。老魏听了这两个笑话,却怎么也笑不出来,而是感动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这是些多么好的伙计,他们惹得别人欢笑,却要舍得自己的苦恼。
初一晚上在刘家寨进行首场演出,登时引起轰动,周邻的几个村大人小孩全跑来啦,上万人黑压压地围了一大片。电灯照着一张张喜气洋洋的脸,一阵阵笑声伴着乐声和歌声传出老远。尤其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太太,张着掉了大半牙的口,看得入了迷,竟忘了合上。
老魏领着这帮子人一连转了三、四个村庄,场场爆满,受欢迎的程度大出他的意料。到了初六这天,党委却突然派来值班的宣传干事找老魏,说是县里重要领导听说这台戏排得非常成功,都要看看,让老魏带着队到县委大礼堂演一场。老魏皱皱眉说,这戏是群众自己排的,党委又没出钱,他们不一定听嚷嚷。宣传干事沉着脸说,书记说了,听也得去也,不听也得去,你就看着办吧。
老魏看着宣传干事怔了一会神,心里压上了一块石头。他想,人们硬是不去,也没办法,我把话传到也算尽了心。老魏把大伙叫到一块,面无表情的把上面的意思说了一遍。刘大奎当时就嚷起来:他娘的,这会也想看戏了,不去不去!孙子才去呢!郭秀花也说,果子熟了,想吃就吃,哪有这么美的事儿!刘祥贵撇着嘴说,领导怎么了,咱还不伺候呢!众人嚷嚷不已,还有破口大骂的。邹达礼说,如果不去,我们倒是没什么,老魏可吃罪不起呀。庞老师也说,大伙冷静点,这事可不能任性。郭秀花就说,看老魏的面子,我们去吧。大伙互相看了一会,竟然都同意了。老魏很高兴,直夸大家觉悟高。宣传干事就说,下午党委派一辆大客车,一辆130汽车,来拉演员去县城,乡里的领导们也要去,电视台还要录相。
下午的时候,车来了,停在村委大院里。可演员们一个也没有上车的,也没有抬道具的。宣传委员老朱焦急地对大伙儿说,你们快上车呀,县城里的票都发下去啦,书记和乡长也早到那儿等着啦,你们要去晚了那可不行。刘大逵气愤地说,就兴你们耍我们,我们就不兴耍你们一回?伙计们,咱们的戏只演给老百姓看,不演给当官的看。其他人也说,是呀,是呀,一正月都没闲着,不图钱不图名,就图咱老少爷们看了高兴。老朱脸上的汗都急出来啦,他求救似地对老魏说,老伙计,你得帮着我说句话。老魏却若无其事地说,老朱,你何必这么认真,这又不管我们的事,他们演戏是自愿的,不演戏也是自愿,与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呀。
好说歹说,演员们才上了车,道具却绑得松松垮垮。两辆车刚出了刘家寨没多久,斜刺里冲出三辆拖拉机,一下把路挡住了。汽车驾驶员伸出头刚要骂,却见车上跳下十几个小伙子,呼拉拉围过来,赶紧住了口。
老朱和老魏在头一辆车上,老朱连忙问,喂,你们想干什么?为首的一个小伙子大声说,我们又不抢劫,怕什么?!我们只是来跟你们讲理的。老朱奇怪的问,讲理?讲什么理?小伙子说,我们先请刘家寨的人到我们那里唱戏,凭什么让你们拉走了?其他人一起跟着起哄,一付不肯罢休的样子。老朱忙问老魏,是有这么回事?老魏就去看邹达礼。邹达礼忙说,有这么回事,他们早就讲好了的。老朱就问这小伙子,你们是哪个村的?小伙子说,我们是王家屯的。老朱板着脸说,让你们王书记出来讲话。小伙子说,我们书记没来,这事与他无关,是我们自己凑钱请人演戏的。老朱生气地说,胡闹,真是胡闹,耽了领导们看戏,你们谁能负得起这个责。小伙子不屑地说,领导是人,我们也是人,为什么他们能看我们就不能看?!其他小伙子们也嚷叫着,摆出一付谁也不怕的样子。老朱见他们软硬不吃,急了,大叫道,让开,快让开!小伙子们则嚷着,不让,坚决不让!
场面就这样僵持着,演员们在车上探着头看热闹。刘大奎突然说,今天反正去不成县城了,还不如去王家屯给老少爷儿们演。演员们像是早就商量好了似的,一边嚷着,一边从车上跳下来,纷纷上了王家屯的拖拉机,小伙子们高兴了,一阵风似的把道具和乐器装到他们的拖拉机上。老朱跳下车大叫,你们不能去,不能去!可没人听他的。
老朱见驾驶员正摇车,忙大喊,书记说啦,谁要去一人给一百块钱。郭秀花咯咯笑着说,给一万也不去,谁去谁是婊子养的。老朱说,老魏你不能跟他们去。老魏说,不去就不去。老朱无奈地看着他们轰隆隆地消失在夜色里,跺跺脚,拍着大腿说,完啦,这下完啦。
老魏踏着夜色回到自己的家,觉得一切都挺新鲜。院子扫得干干净净,大门上贴着红艳艳的对联,门前两棵一搂多粗的毛白杨青黝黝的,攒满了劲,单等春风一到,便吐出千万片绿叶。他兴奋地喊,老伴儿,给我弄菜、热酒。桂香从屋里迎出来说,怎么不演戏啦?老魏说,今天我休息。桂香问,戏演得怎么样?老魏说,乡亲们看得那个恣呀!怎么,你不也看了吗?桂香说,当然啦,大伙都对我夸你呢,你要排不出好戏,我还能把过年的好东西都给你留着?老魏说,是吗?那快端上来,我真该好好吃顿过年饭了。
当桂香把酒菜准备好,进里屋喊老魏的时候,老魏却倚在墙上呼呼地睡去,一脸的疲倦,一脸的满足。桂香默默地坐在炕沿上,爱怜地望着老魏那又黑又瘦的脸,泪水就禁不住一串接一串地落到老魏脸上,淌进他那深深的皱纹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