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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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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苇在冰凉的秋水里已长到手指粗了,苇子河生产队的队长马支民站在河岸边的土埝上,看着几百亩大的芦苇荡,心里美滋滋的。

  芦苇头上弯下来的毛毛茸茸的穗子,摸上去软棉棉地,风过来时,芦苇荡里此起彼伏,形似骇浪,声如巨涛。马支民点着一支烟坐下去,估摸着今年芦苇的收入。眯着眼自语织成笸子是一笔可观的收入。放眼往南望,看不见头了,芦苇荡没一刻安宁,秋风惹得荡里摇摆个不停。

  马支民想着今年应该再编些席子,虽说这种芦苇质脆色黄,可农村人就喜欢这种象火烤成焦黄的颜色。一张席比二床笸子值钱,马支民心里算着帐,又想,今年收成了芦苇,农业社的劳动日价值怎么说也应该比去年高出几分钱的,社员多分了钱,我这个队长脸上也有光。想得高兴,一拍大腿站起来,又望芦苇荡,看着满荡里尽是钱一样。

  马支民慢慢地拉长了脸,他又想起了每年这个时候都要有很多的麻烦事,磨破嘴皮和河西岸临潼县这个最北端的小堡子解决芦苇荡里的纠纷。这是最令他头痛和影响心情的事了。这个堡子叫南周生产队,队长是个三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叫周牛娃,人也如牛,牛头牛脸牛脾气。去年芦苇收获时,两个堡子就闹分歧,南周队纠集了二十几个小伙子越过河来找事,弄得很不愉快。

  这芦苇河的东岸属富平,西岸的个别地方属临潼,芦苇荡有三百多米宽,按说全属苇子河社所有。南周队也穷,站在自己那边的崖沿望见河里的苇子一根根地象金条一样,应该知道没有自己的份,却偏想分一杯羹尝尝。周牛娃领着敢死队一样的几十条小伙子坐在马支民家里,死缠硬磨了三天,全堡子开了两次社员大会才确定下来,以老河渠为界,把苇子河从中间分开了。

  老河渠是河底的一条形似渠一样的小沟,沿整个河的走势同弯同曲,基本在河中间,有个别地方渠就弯上了东岸,那么苇子河社在这个地方就没苇子可割了。

  看着满河道的苇子,马支民自语,本来就是掠夺么,祖祖辈辈这么多年,啥时有你南周队一根芦苇了,周牛娃还不是靠着有一身肥膘欺负人么。马支民心想,去年已经让了一年了,是在我当队长时让给别人的,社员在背后怎么地骂哩。胆小,懦弱,不象个男人。再说,确实没有一点点理由啊。周牛娃说,不能你们吃肉,我们连汤都喝不上。这是什么话呢,本来肉和汤都是我们队的,你们没汤喝,怨得了谁呢,难道你们没钱我们都要负责任么。这明明是不踏犁沟和人胡说么。马支民想得气愤,狠狠唾了一口,大声自语,明摆着和人胡说么!又想,周牛娃为什么就要胡说呢?眼馋芦苇是肯定的,谁不想搞点儿收入?可是要取之有道啊,这周牛娃胡来,有胡来的条件,南周人心齐,苇子河人一盘散沙。今年说什么都要组织起来,又想光民兵就有二十一人,怕他们几个毛毛虫么。周牛娃明知是无理的事,他敢动手么?就是动了手,只要苇子河的民兵一齐上,南周全堡子人也不够收拾的,可怎么去年就让了呢?让得这么窝囊,这么下贱,这么没有道理。马支民简直要骂自己了,长长喘了口气,拍了拍脑门,唉一声,咋这么糊涂呀!这个错误不能再继续了。

  苇子河的芦苇是祖辈创下的基业,来之不易,也是队里每年最大一笔收入,没有这笔收入,堡子就会垮的。去年让了一半,堡子的劳动日价值从二毛三分直跌到了一毛一分,社员嘴里不说,心里肯定是有怨气的。马支民想到这儿,不由地说,不行,再不能让了,我不能让社员平白无故地受损失,不能让祖先的基业在我手里让别人夺去。

  拿定主意,马支民从河岸上了西坡,严肃的神情里显然夹杂着几分焦燥和气愤。马支民一路到了民兵连长胜锦窑里,不等坐下,急急忙忙就开了口说,胜锦呀,我有要紧的事找你。胜锦笑着让了坐说,老队长有事慢慢说,先喝杯茶。马支民接了茶,眼光始终不离开胜锦的脸说,你一定要帮帮咱队里,再不能受别人欺负了。胜锦已经猜中了马支民说的是什么事了,就说老队长说的是芦苇荡的事?马支民一拍大腿说,对,对,去年就不该让南周队的人收了一茬,再不来点儿硬的,三、二年就收成了习惯,等于是拱手送给人家了,后辈们长大了也不好要回来,我活活是一个慈禧么,把队里的利益让给了不相干的南周队。今年一定得收回来,不然叔要被唾沫淹死了。再说我这心里也攻得慌呀,成了苇 子河的罪人了,这一年来我都没睡安稳过。

  胜锦安慰着,老队长,你今一来,我就知道是啥事,咱俩想到一块去了。你要是迟来一天,可能我就要过去找你。刚才你说的对,在咱手里不能做对不起祖先的事,南周队占去的一半芦苇今秋一定要收回来。周牛娃那两下子,我知道,想耍二杆子吓唬咱堡子差远啦。咱们的民兵不是样子货。这一点儿,老队长尽管放心,只要有收复的心,就一定能收回来。马支民听着胜锦的话,心里更踏实了,语气已不象刚才那样着急。喝着茶说,我这几天都在河边转悠,苇子叶已经干黄了,按往年收割的时间也到时候了,明天,就派人下河,今下午给全体社员开个会,让社员都知道这件事情,到时候南周人来了,心里提前也就有了准备,不致于到时候慌乱了。胜锦脸一仰,很轻蔑的口气说,老队长,你太看得起南周队的人了,就那个碎堡子,一百来号人,没咱两排窑的人多,论打,吓破周牛娃的胆,不是吹哩,光咱的民兵 就把他堡子收拾了。马支民说,是这样,我是想让社员高兴一下。胜锦才说,这还差不多。

  马支民敲响了土台上的铁铃,简单给社员说明了情况,安排了让全堡子的男劳力都要下河割芦苇,让心里有个准备,万一南周队的人下河来阻挡就准备打架。并给社员宽心也等于给自己宽心道,咱们堡子大,人多,不怕他们,再说,在割苇子的时候,民兵就在河岸上保护着,谅他周牛娃也不敢来。马上散会,回去后把满月砍刀,扩叶刀磨快准备好,明早下河。

  社员们早就对出让芦苇有看法,对马支民有意见。互相串通着准备上告让撤掉马支民的队长。今下午听见这个喜讯才说,这就对了,就说马支民是咱堡子人么,咋当了汉奸。各人回家找到割芦苇的专用刀具,无非也就是满月砍刀,扩叶刀,一条大绳。东升把磨刀石支在窑门口霍霍地磨起来,连墙隔壁地嫌一个人在家里磨刀没意思,都集中到东升门口来,你磨完他磨,互相吹着自己的刀美。就问东升,你见过周牛娃么?东升说,烧成灰都认识他。就又说,那么,周牛娃的头是不是铁铸的?东升把刀磨亮了,右手拇指跷起来在刀锋上轻轻刮了一下,又刮一下,还嫌不快,再压在磨刀石上边磨边说了,肉头一个。说话的把满月刀一举,做了个砍脑袋的动作说,只这一下,就滚了西瓜,用怕么?马支民却从去年颤到今年,还好,可能把我的胆大药吃了一丸,今天倒说了带骨头的硬话。东升磨了几下刀又刮了刮,才收起来,又把丈余长的绳从窑里拿出来,从头捋着细细检查,总害怕那儿有断头了不结实。磨刀的问,有那个必要没有,绳再不行也能背起三几百斤。东升说,检查过了人放心,背芦苇肯定没麻达,万一打起来,就用来捆人了,不结实不行。咱这粗绳比不得绑人的火绳子结实。磨刀地起来说,说的是,我也得把我的绳检查检查。

  按计划地第二天全堡子男劳力全到了河边,挽起裤腿下了水,胜锦在临近南周队的河岸上布置了全部民兵。个个手中提着武松用过的那种哨棒,脸森森着不断往西边崖头上看。心里既紧张又兴奋,都只一个想法,南周人敢冲下河来,木棒专捡头打,不信有不要命的。碰见周牛娃了更好,一个打不过两个打。想到这不由看一看左右,看谁在自己身侧,有梁力没有,能帮上忙不能。胜锦一样提着根木棒,不同的是他在棒头上钉了几个钉子,成狼牙棒了。样子凶凶地来回巡视一样的在岸上转悠,忘不了给这个鼓鼓劲,给那个打打气。

  社员在水里忙着收割,看见民兵在岸边心里自然是放心多了。不过自己也有想法,胆大的就愿意和民兵一块去追,去打,胆小的在心里不断估计双方的实力,提醒自己,打不过了就跑,看见提刀的离远。马支民在东岸上指挥让把苇子直接背到仓库院里去晒,说今年不敢放在岸边晒了,小心南周队的人偷了去,倒省了人家下水去割。社员赚背去仓库太远。马支民催促,路上可以歇一歇,多走几步路的事,省多少心思。这样紧张的劳动气氛社员们没遇过,正因紧张脚下步子也快,心里虽不愿意跑远路,不过也没多说,背起芦苇小跑似地上了坡。

  大半晌过去了西边崖头上没有任何动静,胜锦想了想,觉得应该侦察一下,了解对方就等于加强自己。叫一个小民兵过来安排说,你爬上崖头,向南周堡子耀一耀,看你什么动静。话音刚落,就有人惊喊,快看,快看天上!胜锦抬头只见几十根火箭一样的东西从西边崖头上射到芦苇地里去。芦苇地几处冒起了黑烟,胜锦赶紧组织民兵大声叫着冲向崖头,打死放火的!

  民兵听到命令,立即爬崖。马支民在东岸看见西岸的芦苇已有几处着了火,大喊水里的社员,停下手里活,快去救火!边喊他自已绕到土堤上,向火边跑去。

  崖上又有几十支火箭射下来,紧跟着又是几十支。大火在芦苇地里漫延开来,社员们近不了火边,河道里本就风大,火借风势,火焰立即旋向空中丈余高,一个火头又扑过来,火舌如电,瞬间整个芦苇地一片火海。马支民呆呆地站在土堤上,火烤得脸疼,哇一声哭了,脱了上衣在手里抡着,发疯似的扑向大火。

  社员被火逼上了岸,百十个男人沉默着瓷楞楞地望着大火,已爬在半崖上的民兵,也被迅速燃起的火势惊得瞠目结舌,忘记爬崖,回头看着大火,失神地表情显然是心里除了吃惊再没有别的想法。一个民兵猛喊一声,打进南周社!杀了周牛娃!民兵们才醒过神,喊着冲上去!

  东升提着砍刀,也用力喊了一声,打进南周去,砸了周牛娃的家!这声喊,一下子正中了无处渲泄的社员的心里,纷纷举起砍刀比火势更猛烈地扑向南周社队。

  社员们走的大路,到南周堡子北头,正看见民兵在胜锦带领下和南周的民兵及社员对峙着。东升大声呼喊到,冲啊,打死周牛娃!社员跟着呼叫着举起砍刀冲了过来,胜锦和民兵们受了鼓舞,全线出击,猛扑上去,立即展开了肉搏战。南周的七、八个民兵和四五十个社员看见对方来势凶猛,早有一半吓跑了。剩下的一半顾不及跑早被包围了起来。精精通通一顿打,南周的几十个人被打得爬在地上只哼嘀着起不来。

  “砸了周牛娃的家!”胜锦一声喊,"哗"一声百十号人喊着叫着随着胜锦冲进了周牛娃的窑洞。两个堡子虽属两个县,却只隔一条河,平日里走动也不少,彼此差不多都很熟悉。周牛娃家里的炕上坐着他的父母,愤怒的人群不问是谁,拉下来先打成了血头羊,拉出去撂在窑外去。窑里没找见周牛娃,三二下,把所有家具,锅碗瓢盆砸成了瓦渣滩。一个民兵说周牛娃刚才还带头和咱们对抗,肯定在堡子里头,搜出来先打断两条腿!胜锦一挥手中的狼牙棒喊了声,走!翻遍堡子也得搜出来!

  窑外一个人喊,连长,连长,周牛娃来啦!胜锦扑出去,只见周牛娃一个人从南头过来。胜锦说,他就一个人,不用怕他,大家齐上,把这个狗日的打残了,以后咱苇子河就能安宁。东升带头喊,冲上去!打呀!群众情绪本就高涨,听见喊冲啊打啊,一齐朝周牛娃扑过去。周牛娃看见黑压压一群人冲向自己,知道不妙。本想用气势压住对方,一看这下完啦,转身就跑,还喊,一人做事一人当,别为难我父母!他那里知道他父母满口的牙没了一个,脸在血瓢里蘸了一样,正躺在门外骂,牛娃子,你这个种不得好死,得罪了人倒让我挨打!唾一口血唾沫从中捡出来一颗牙,接着又骂,你这个忤逆,没了牙包谷馍砖一样瓷咋咬得动哩!

  周牛娃没跑两步,被东升扔出去的砍刀砸在脚后跟上,顾不得疼,仍鼓圆了劲跑。胜锦一个箭步闪上去,眼看近了,一狼牙棒打在周牛娃腿上,周牛娃跑不稳,啪一声跌了个狗吃屎。赶紧拾身起来,瞪圆眼喊,谁敢打我!胜锦一棍扩过去打在左脸上,骂道,你妈的x,爷敢打你!东升正好也上来,一砍刀就砍进了周牛娃的左腿里,大骂,狗日的还凶啥哩!社员们围住就打。再没听见周牛娃喊第二声。

  周牛娃的衣服被撕破扔了,赤条条地躺在街当中,好象躺在一滩血里,形如剥了皮的动物躺在自己的皮上一样。除了鼻口间偶然泛出血泡外,别无声息。胜锦喊,把所有猪羊拉回去,弥补咱堡子的损失。社员们自觉愤怒发泄完了,骂骂咧咧地拉羊吆猪往回走。到南周队的北门口,刚才被打倒的几十个人中还剩几个坐在地上哎哟,看见自己的羊被拉着出了堡子,跛着腿跑过去,嘴里血没擦净就喊,拉走我羊咋哩?与羊有啥事?没等跛几步,就又被打倒了在地上乱滚着喊,别打啦,羊拉去吧。

  得胜的社员们,回到了堡子。看见河道里一片焦黑,青烟如绳,被牵上空去,烟雾弥漫着河面。火是熄了,芦苇却成了灰烬。百多亩的芦苇,几万元的收入,被一把火烧尽了。南周堡子虽被打得稀巴烂,也拉回来了几十头猪和羊,可是这种胜利的方式怎么也唤不来苇子河三百多口人的喜悦。

  马支民被烧成了重伤,正躺在炕上哭几声,呻吟几声,念道几声。胜锦坐在炕边,安慰道,不行了先送到卫生院去。虽说今年咱堡子受了损失,可这一打,往后多年也就安宁了。

  门外一阵乱,胜锦赶紧出去。南周堡子的几个社员用门扇板抬着周牛娃放在了马支民窑门外,一个说,我们不要什么,你得给牛娃子看病。胜锦上去一捶打在那个人脸上,吼,他是自找的,先赔了烧没的苇子再看病,听清楚了,你们损坏了生产队的财产,准备坐牢吧。打你还是轻的,把人抬着滚回去,小心挨打!抬人的几个人碎步极快地走了,把周牛娃死人一样放在了窑门外。

  胜锦和马支民商量,马支民说,到了这个份上,我也没什么害怕了,他们破坏财产罪重,咱打人罪轻,不怕他。胜锦,你先派几个人把周牛娃送回去,然后你亲自去一下公社把情况汇报给靳主任,事情闹大后还是应该紧紧依靠组织来解决。

  胜锦答应着去了。一顿饭工夫,派去送人的四个社员被南周人剥光了衣服暴打了一顿放了回来。四个人的惨相人人见了都生气,东升给马支民学了一遍,马支民说,等胜锦回来了再商量,说不定公社派人来,事情就好办了。

  胜锦果然和公社的胡干事一块回来了,胡干事在胜锦陪同下很严肃地视察了一圈大火烧过的现场,回到马支民窑里坐下,带着关切安慰的口气说,老马同志,你为了集体财产受了伤,精神极其可贵,革委会靳主任让我转达对你的慰问,并让我转告你让到公社的卫生院去治疗。马支民激动得要哭了,声音颤微微地说,谢谢谢革委会的关心,我不去公社卫生院,我放心不下苇子河的安全,南周人刚才把送人去的四个社员剥光了衣服打得浑身没了一块好皮,胡干事啊,你要给苇子河做主啊!马支民声泪俱下,胡干事似乎也很很痛心,眼睛红红地说,你安心养伤,我们会处理好的。

  胡干事让计算一下损失情况,马支民说,和往年比,损失就是二万元左右。胡干事掏出本本记录了。马支民张罗让招呼胡干事吃饭。第二天早饭后,胡干事要回公社汇报调查情况,胜锦一直送到北塬上,还叮咛,快让公社拿个主意。胡干事答应着去了。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初冬的寒意已经告诉人们季节在变换着。胜锦去了几趟公社,公社自有该忙的事情,整天分不了身,抽不出时间。南周队也无人告状,一场战事似乎已结束。

  马支民已能下炕走动,找来了胜锦说,为了安全,不行的话,今冬让社员把芦苇根全挖了,彻底毁了芦苇荡,谁也别想得。胜锦反对说,这等于毁了生产队的钱匣子,坚决不行。马支民说,那你有什么长远 办法解决这个问题。胜锦说,已经解决了,南周队的人不敢再来抢占了,就今秋这场打斗,他们都吓了个半死,明年芦苇收获时,预先让民兵在西边崖沿上放哨,不让南周人接近崖沿,就放不了火。今年是咱们疏忽,也没想到南周人这么大胆。马支民说,听说周牛娃伤好后,到处找人做土枪,扬言明年秋里有一场恶战,他已经做好了棺材。胜锦一怔,马上又恢复了脸色说,哪咱也做枪,明年秋里再看看谁凶?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