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钢筋的故事
详细内容
家发身材矮小,又有些发福,挺着一个沉甸甸的啤酒肚,头发稀少,额头光光的发亮,眼睛小而有神。他没有读完初中就从农村到滨海市,打拼十多年,成为一家建筑公司的老板,规模不算很大,但也承包过几个工地。现在,他已经聘请了管理人员,关键岗位都有家族中的人守着,不需要自己亲力亲为,只是隔三差五地到滨海市郊区那个建造两栋高楼的工地巡视一遍。这个工地面积不大,两边是宽宽的河道,一边是工厂围墙,只有一条通道进出。
平日,工地大门除了运送材料的车辆进出打开一会,多数时候是紧闭着的,只留一个供人进出的小门。这天,门卫孙老头享受着秋天的阳光,捧着用作茶杯的咖啡瓶,坐在门边大石上,逗弄收养不久的一条杂毛流浪狗,眼角余光瞄到家发的黑色别克轿车远远过来。他匆忙把茶杯放在墙角地上,来不及掸去屁股上的尘土,抬起枯瘦的双臂,有点吃力地推开沉重的铁门,然后拉了拉衣角,毕恭毕敬在门边垂手而立。家发眯着眼睛仰靠在车座上,丝毫不在意孙老头虔诚的神态和姿势。
在工地管理人员工棚前的水泥坪上,司机停稳车,利索地下车拉开车门。家发活动一下隐隐发酸的腰,对着车座前的小镜子,向后拢了拢头发,然后挪着屁股钻出车门。他下车后甚至没看工棚一眼,向施工现场走去。
现场经理是个五十多岁的滨海人,身材高挑,略瘦,鼻梁上架着眼镜,举止儒雅,为人谦和,工友不呼其名,亲昵地叫他“长脚”。“长脚”听见车响,看见家发来了,一边叫人去通知其他干部,一边急忙冲出门去,迈开长腿尾随着跟上去。家发没有回头,频率很快地挪动两条粗短的腿,自顾自地向前走。他走到第一栋楼脚手架前时,身后已跟了一群人,除了“长脚”,工地现场管理员,施工员,技术员和班组长,凡不是做苦力的打工者,差不多到齐了。这是家发立下的规矩。他无数次的,不厌其烦地扳着胡萝卜似的手指,对自己的雇员说:老板的时间是宝贵的,以每年赚一千万计,一天的收入将近三万,刨去睡觉的时间,每小时一、二千,浪费时间就像撒人民币一样。所以,他规定,只要老板到现场,大小干部都要自觉过来,发现问题当场解决,省时间。这是冠冕堂皇的话。其实家发心里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看工地时,后面跟着一群人也步也趋,认真听自己指手画脚说东道西,就像电影里经常看见的镜头,很有领袖视察地方时指点江山的神韵和气概,令人十分享受。
现在,家发前面走着,大家互相簇拥尾随着跟他钻过脚手架,进到在建楼房的肚子里。人群里有人小声问:“这里一根钢筋谁拿走了?”
家发耳尖,听见声音立刻转过身,问:“什么?钢筋被人拿走了?”他眼神在众人脸上逐一扫过,好像搜寻说话的人。大家沉默。
少顷,“长脚”解释说:“这里原来有一根钢筋横着,进出绊脚。不知被什么人拿走了。”
家发两眼射出两道犀利的光,罩在“长脚”脸上,问:“你有没有查过,钢筋是谁拿的?是被人收起来了,还是被人拿出去卖掉了?”他看见“长脚”一脸茫然,接着说:“钢筋丢了为什么不查清楚?钢筋是用钱买的,你们打工的和我们做老板的想法就是不一样,不是自己的钱不心痛。”
“长脚”说:“工地上没有外人,一定是有人看见碍事,收起来了。”
家发轻蔑地哼一声,很不以为然地起劲摇头,然后伸直手臂由左向右在空气中画半个圆,说:“都说你们城里人做事细心,比我差得远了。我说过很多遍,碰到事情要多动脑子,你到外面看一看,工地周围都是拾荒的人。他们不会偷偷溜进来?”说完,家发回身钻过脚手架,向门口孙老头走去,扯开嗓门喊:“三叔,这两天有没有外人进来?”
孙老头是家发的堂叔,家贫,一个儿子还在上学。他年纪大了,在老家找不到工作,就跟着侄子到滨海打工,用他自己的话说,是“赚点棺材钱”。家发觉得有血缘关系的比外人可靠些,见孙老头没有别的技艺,就按排他看守工地大门,照看住自己的家当。孙老头倒也尽心尽责。
孙老头听见家发叫自己,一巅一巅地迎上来。那条流浪狗和孙老头混得熟了,摇晃着尾巴,也步也趋地跟着。离很远,孙老头就大声说:“我看门,你就放心。工地上遍地都是钱,闲人一个都不会放进来。”
家发满意地点了点头,迎上去,笑着递过一支烟,放缓语气说:“有没有人趁你不注意,把工地上东西拿出去?”
孙老头一边笑嘻嘻接过烟,一边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说:“没有,没有。”他弯下腰,拍了拍流浪狗的头,接着说:“我年纪大了,眼睛不好使,也许会走神。就凭这条狗,谁也别想把工地上东西投出去。这条狗比人还聪明,就是长相难看些,有人从工地上拿东西出去,它一定会叫。万试万灵。”
“长脚”笑着说:“一条没人要的流浪狗。这么灵,谁舍得扔掉。”
除了堂侄兼老板的家发,孙老头对谁都不买账,更容不得别人怀疑自己的话。“长脚”话音刚落,他挺了挺有点?偻的腰,伸长的脖子暴着青筋,两只眼睛几乎从眼眶里瞪出来,撇着嘴说:“不信,你试试。”
“长脚”看见脚旁有一把铁锨,顾不得脏,扛在肩上向外走去。那条流浪狗先是扬起头疑惑地看着“长脚”,接着撒腿追上去,寸步不离地跟在脚边打转。在“长脚”跨出大门瞬间,流浪狗突然狂吠。大家看见,又稀奇又好笑。孙老头摸着下巴,更是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很得意地朝“长脚”哼了一声,一步一颠地带着流浪狗走了。
家发很满意,看着走回来的“长脚”,一脸不肖,说:“说到养狗,你比三叔差太多。你们城里人养宠物,只看外表漂亮,不管有没有用,就像做人做事一样,不实在。”他趁机把滨海人奚落两句后,向四周看了看,一条运沙船马达轰鸣着在河中驶过,有两个船工坐在船头,悠闲地吸着烟,看着工地谈笑风生。家发突然触动心思,话锋一转,说:“按现在废钢铁收购价,这么长一根钢筋,可卖几块钱。现在这个社会,谁不是千方百计弄钱,到工地上偷东西是常有的事。我做老板好多年了,什么事没见过。你们想一想,外面那些拾荒的人,为什么在工地边上转,不去别的地方,就是想趁人不注意偷工地上的东西。不过,有三叔和狗,小偷不太可能从大门和围墙边进来。你们听听,我的分析对不对。这根钢筋遗失有三种可能;一是我们沿河没有筑围墙,船上人很容易进工地,完全可以趁工人休息时把钢筋偷走。这时,三叔一个人也照顾不过来。二是内外勾结,里面的人趁别人不注意,把钢筋从冷僻处扔出去,外面人接应,那只流浪狗未必能看见。听说隔壁厂效益不好,也有可能是工人翻墙进来偷。这是第三。”
人群里有人嘀咕,说:“为几块钱的一根钢筋,值得费这么大劲么?”说话的是刚从大学毕业的施工员小李,恰好也是滨海市人。
家发瞪圆小眼睛,比划着手,亮着嗓子说:“你们城里人办事就是粗糙,那里有我们细心。我给你说,在我们老家,一块地种几棵卷心菜几棵萝卜都是清清爽爽的。若是缺了一棵,是非要弄清楚的。有一次,我家地里被人瓣掉两支玉米棒,你们老板娘站在家门口骂了三天三夜,硬是把偷玉米的邻居骂出来。后来,别人地里总是少东西,我地里没人敢来偷。不信,你们去问三叔。一根钢筋总比两支玉米棒贵吧。城里人做事这么随随便便,怎么能做老板?再说了,你们打工的和我坐的位子不一样,所以想法也不一样。你们想,今天工地上丢一根钢筋不查清楚,明天就可能丢七根八根,十根二十根。是不是这个道理?”他一口气说了这席话,觉得有点累,顿了顿,咽了两口唾沫,看着渐渐远去的运沙船出神。
“长脚”趁机说:“是不是――”
家发一摆手:“不要说了。钢筋肯定被偷了,我当了这些年老板,这点事还能不知道。听我的不错。你马上打110报警,就说有盗窃案。我们到会议室开个会,一定要弄清楚钢筋是怎么丢的。”
“长脚”犹豫一下,终于拿出手机。
这是一个布置在工棚里的简陋的会议室,面积不大,中间一只椭圆形的会议桌边围着一圈硬背木椅。大家看着家发在顶头朝南的椅子坐下,才纷纷拖开身边椅子落座。在一片噼里啪啦的嘈杂声里,会议室管理员,一个四十岁上下体态臃肿的妇女摸索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小心打开墙角茶几小柜,拿出几只一次性纸杯和袋装茶叶,转身伸出食指,嘴里念念有词地清点人数。
家发皱了皱眉,朝中年妇女摆摆手,说:“小姨,都是自己人,用不到客气的,喝茶自己倒。你去歇一歇。”
中年妇女是老板娘的妹妹,听家发这么说,一声不吭地把茶叶和纸杯放回柜子里,锁上柜门,扭动肥硕的屁股走出会议室。
家发笑了笑,自嘲地说:“小姨昏了,东西锁起来,叫人家怎么倒茶。算了,我们言归正传,你们都说说,钢筋是怎么弄丢的。我先不说自己的意见。我一说,就给大家定框框了。今天我要听一听大家的意见,你们把想到的都说出来。等你们都说过了,我再说说自己的看法。”说完,家发眯着眼睛在各人脸上逐一扫过去。大家沉默不语。有的人眼观鼻,鼻观心地低头端坐;有的人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神情,微张嘴,愣愣地看着自己老板,好像在很恭敬地等待老板发话。家发等了一会儿,忍不住抬臂指着“长脚”说:“你是经理,你先说。”
“长脚”正准备点烟,听见家发点自己名,把香烟重新装回烟盒,看了众人一眼,慢条丝理说:“我觉得――”
家发突然说:“我插一句。”他很担心自己想到的话被别人先说出来,显不出自己的聪明,经常动用老板的权威,打断别人说话,久而久之,养成习惯。他说:“大家不要认为丢失一根钢筋是小事。也不要以为你们老板连一根钢筋都丢不起。工地上用剩下的一段钢筋不值几个钱,凭我的资产还感觉不到这种损失。但是,钢筋遗失,不知去向,说明管理上有漏洞。你们一定把屁股坐到老板的位子上想一想,杜绝漏洞。对了,‘长脚’,你说什么?”
“长脚”笑了笑,不置可否地说:“我就是这个意思。”
家发笑着点头,朝施工员小李扬了扬下巴,说:“小李,你年纪轻,脑子活络。你说说。”
施工员小李目不转睛地看着家发的脸,一付十分专注的神情,脑子里却在想着晚上和女朋友的约会。小李快三十了,交了几个女友都不欢而散,眼见变成大龄青年,新近又找了一个,也不知是第几任女友了,模样还不错,他竭尽全力想要修成正果。家发没来工地时,他刚和女友约定要举行一个浪漫温馨的晚宴,这时正在为选择地点绞尽脑汁。家发突然点到他说话。小李猛然清醒过来,不知所措,张口结舌,说:“我,我说,钢筋的事――”
家发没有注意小李?迫的样子,也不顾小李想说什么,摆了摆手,说:“等一等,你先听我说。工地上的漏洞要补,我分析过了,你们认为对不对?一是河边上没有打围墙,船民上来偷东西很容易;二是内外勾结;三是隔壁工厂效益差,工人工资低,免不了要动歪脑筋。”这些话,家发在施工现场说过一遍,大家听了并不觉得新鲜,甚至有点乏味。他却亮着嗓门,依然说得津津有味,或扳着手指,或起劲挥舞双臂,竭力加重说话语气。完全是一付演说的架势。说着说着,他突然觉得自己话多了,指着坐中唯一的女性,说:“你是材料保管员,你说。”
女材料保管员是家发的侄女。她想了想,小心翼翼说:“除了被偷,会不会――”
家发看着女材料员的脸,忽然想起一件往事,说:“我要打断你说话了。你是知道的,我在乡下时就有对付小偷的经验。那一年,你还小,我种了一亩多山芋。你们知道的,山芋这东西,地里挖出来就吃,又脆又甜,所以没有熟透就有人偷挖。有一次,我发现地头有挖过的痕迹,猜想肯定有人偷山芋。为了抓住这个小偷,我观察周边环境,详细分析了七、八种可能。你们仔细听听,一是――”
正在这时,小姨突然闯进来,说:“老板,有人找你。”
家发满脸不高兴,冷冷地说:“我说过多少次了,这里不是乡下,城里人讲文明,打断别人说话是不礼貌的。”
话音刚落,门外闪进两个穿制服的警察,大声问:“刚才谁报警?”
大家的脸齐刷刷的转向家发。
家发如梦初醒,急忙叫身边的人站起来,给警察腾出座位,一边递烟,一边叫小姨倒茶。小姨打量一会儿警察,思量着他们是否就走,这才磨磨蹭蹭地打开柜门,然后去外面找热水瓶。
警察推开家发递烟的手,说:“我们在执行公务,不抽烟。说吧,什么事?”
家发说:“警察同志,现在社会治安不好,没钱的人多,又不肯好好找份工作,尽想着走歪门邪道。你们看,今天工地上就有一根钢筋被人偷了。这根钢筋有一米多长。”
警察的眼神就像在打量一个从未见过的怪物,把家发从头到脚反复看两遍,问:“就为一根钢筋报警,没有弄错吧?”
家发很坚决地摇了摇头,一本正经说:“是。没弄错。”
警察愣了一愣,不禁笑出声,说:“一根钢筋,开什么玩笑?”
家发说:“谁开玩笑。我告诉你,时间对我们做老板的人最宝贵,浪费时间就是浪费金钱。我给你们开玩笑,就是跟钱过不去,这不是傻瓜吗?如果不相信,我马上给你算笔账。去年我公司净利润一千多万,按一千万算――”
警察被弄有些不耐烦,说:“可是,你只是为了一根钢筋。还不够立案标准。”
家发满脸不以为然的神情,说:“你们不是老板,体会不到做老板的心情。这不是一根钢筋的问题,是不能助长不良习气的大问题。俗话说,小洞不补,大洞吃苦。今天如果不把偷钢筋的人找出来,小偷的胆子就会越练越大,钢筋会一捆一捆偷出去。这个我是有经验的。你听我说,我有一个远房侄子,算起来在我爷爷辈上沾点亲。这孩子从偷家里一元二元、一角二角的硬币开始,但到后来去撬人家公司的抽屉,现在还关在监狱。不信,问我小姨。”小姨去拿热水瓶没回来,家发转头四处看了看,没有找到人,接着说:“你们做警察的不能专办大案,小偷小摸的事也要重视。国家设立公安局,不是要你们看着别人犯了大罪再处理。”
家发公司的员工摊着这样一个主,早就熟悉自己老板喋喋不休的习惯,自有一套应付的办法。警察第一次和家发打交道,被家发夹七夹八地缠得头晕,无可奈何地说:“不要多说了,你带路,到现场去看看。”说完扭头就走,就像要从家发身边逃走一样。
大家眼看着家发起身,稀里哗啦地搬开座椅,随后跟出去。这时,小姨捧着热水瓶进来,靠在门框上,面无表情地目送众人离开会议室。一行人排成长长一队,默默地众星捧月似的跟着家发向施工现场走去,就像来了参观工地的贵宾一般。正在施工的工人停住手里的活,纷纷直起腰,抬起头,满脸疑惑地好奇地打量这群人。
家发一边走一边拉着警察袖管,侧着面孔,说:“我没有做过警察,办案倒也有点经验。我分析过了,这根钢筋肯定是被人偷走的。你听我说,我分析有三种可能――”
施工员小李苦笑着,轻声嘀咕,说:“又来了,折磨人。”他和“长脚”相视一笑。看看没有人注意,两人有意识放慢脚步,和家发拉开一段距离。可是,家发突然回过脸,对众人大声说:“你们都来听听,我分析得对不对。”
家发正说得津津有味,兴头正浓,孙老头在那条流浪狗的陪伴下,手里提着一根钢筋,喘着粗气奔过来,一边跑一边嚷着:“老板,你在找这根钢筋吗?”
大家默默地给孙老头闪开一条路。
家发张着嘴,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站在面前的孙老头。众人默然,悄悄转过脸去,只有警察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家发。
家发喃喃地说:“我早就说过,钢筋找不到有两种情况,没有丢最好,但是,工地人多手杂,防止偷窃行为还是不能放松,凡事要想到最坏的情况。你们说对不对?刚才我着重分析的就是最坏情况。”说到这里,他好像突然想起什么重要事情,抬腕看了看黄灿灿的金表,惊呼:“哎哟,我还约了客户,差点就误了大事。我们做老板的就是忙。”说完,丢下一句话,要“长脚”好好招待警察,急匆匆走了。
孙老头丢下那根钢筋,带着那条流浪狗,忙着跑回去打开工地大门,目送黑色别克轿车消失在大路尽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