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白
详细内容
一
“实在没有办法啊。小姨子在我家住着呢。”
这话,我们的一向不苟言笑的孙老师跟我说了好几回了,仿佛对他这次回来,跟我共住学校的这间宿舍,感到很抱歉。我可不介意。他原先睡过的那张床还好好地呆在那里呢。况且,我又是个单身汉,本来就喜欢热闹,有人做伴正好免得孤单。只是,他老重复这句话,等于老是提醒我,他确是有那么一位小姨子,而且在当地很有一些知名,――因为那个人长得很出众,是一位貌美如花的女子。
人,我认识,确实漂亮;前几天我又见过。不过我以前并没有觉得,她比别的女子有什么出奇的地方。我们是小学同学。自升入中学之后,我就去外地读书了。坦白地说,小学阶段的同学早就被我忘得差不多了,要说脑子里还有了了几个女生的影子,那也统统对不上名字,――她们在我记忆中的课下时光里踢几个毽子,或在我的课桌前花花绿绿地一闪,就又从我的脑子里滑溜溜地跑掉走了;更不知道我小学的同学中,有一个女生竟长成了身姿曼妙、楚楚动人的大姑娘――当然,这也才是前几天的新发现。尽管毕业后我又见过几她几次面,但总归很少。她的事情我主要是听母亲说的。因为我和她姐姐家、也就是孙老师家住一个巷子,是对门的“亲密”邻居,她每次到姐姐家来走亲戚,我母亲都知道。按照农村的风俗,她每次来,都要由她姐姐领着,来我家送些吃的东西(当然,我家来了客人,也总由母亲领着去她姐姐家送一些)。这小学同学的事,是春节后来姐姐家时,她仿佛不经意间告诉母亲的,而母亲却如获至宝、神神秘秘地告诉我的。想来想去,好象还有那么点印象,不过,那时侯,她只不过是个眼睛亮亮、普普通通的小黄毛丫头而已。可又一想,谁家孩子不是眼睛亮亮的呢?――那时候,我不是吗?
从小到大,我只一心读书、工作,眼睛很少去看外面这奇奇怪怪的世界,更不要说让我去留心一个和我的命运八竿子打不着的邻村女孩子了。可自从知道这“小学同学”的事儿之后,在不久前的这唯一一次见面中,却让我印象深刻。
真的,这虽只是我的新发现,这感觉却十分的美妙。――尽管总是过着半饥半饱的日子,但孙老师的这位小姨子却硬是发育得身材高挑,曲突有致,虽然略显单薄。除此而外,那双清纯明澈的眼睛,仿佛没有染上这困苦生活和芜杂尘世的半点印痕,转眸流盼间总是轻轻荡漾着水一般的温情和盈盈笑意。以至于,在目光相接的那一霎,让人觉得,自己的心就要被那两汪清澈的秋水柔柔地融化了;又仿佛春风一夜间唤醒了大地上一冬的积雪,然后轻轻地把它带走了。――起码,我是这样的感触,呵呵。不过,奇怪的是,仿佛她自己对此并没有一点了悟。说实话,这足以让人痛苦,也更让人敬重。我甚至产生奇想,“大概连猪也会因了这目光感到冬日春暖、精神亢奋的吧!”(请原谅我这个不学无术、想象贫乏的人吧!我只是想描述我的感觉;况且,人的刹那的联想,是由不得自己预先控制的。)反正,在我们学校周围,在四里八乡,她早就是有名的美人,看来母亲所言不虚。
不过,如果孙老师的这位小姨子要不是这么漂亮出众,也许麻烦就会少得多。仿佛闲言碎语从来就是漂亮女子的另一身行头,或影子,就像她们走到哪里,都要溅一身嘎嘣脆响的阳光一样,――即便她们很无奈、甚至无辜。要不,这位小姨子退婚也许就不会闹这么大的动静。
男方家境不错,是大队支书的儿子,不瘸,也不瞎。父母受了人家的礼,――二十元钱和半口袋棒子面儿。佳期将到,她却提出退亲。父亲这样说:“咱咋就不认帐了呢?”其实,女儿是认帐的,且不说这帐应该记在父亲头上,母亲头上,自己头上,还是――一家人的嘴上;可就是打死也不嫁。半口袋棒子面儿早就被一家老小几张嘴消灭得净光,钱一时也只能退一少半。于是支书夫人便堵住她家大门骂,“哎呀呀!俺早就听说了,你们家‘浪女子’早就‘王八瞅绿豆’――跟人对眼了!”
这话,由不得我们淳朴善良的乡亲们不信――别的还有什么更好的理由吗?“家境好,不瘸、也不瞎呀!”问题是,“那个人”,“那个人”是谁,谁有幸是那个“绿豆”或“王八”呢?“性质”既已确定,“问题”必有答案。各种“人选”渐渐浮出水面。先是本村儿的,后是邻村儿的,再后来,――唉,先不说了。那完全是空穴来风,胡说八道,不说也罢。……既然“人选”又已“确定”,那就更不愁没有“证据”。要是单从孙老师的这位小姨子身上找起来,“她那双眼睛会钩人哩!”这就是“明证”。至于那些“人选”嘛,你可以这样推断: 才子配佳人,那只是读书人的理想;在坊间,鲜花插在牛粪上,或向鲜花上撅一锨鲜牛粪,才更令人兴奋和痛快。随之而来的是,那些坊间“公选”或自以为是的“人选”们,便很害羞、很不好意思地、亲自或托媒人前去“印证”。这里面有聪明伶俐、憨厚可爱的后生,也有游手好闲、打算偷鸡摸狗、碰运气的下三烂。但结果是无一例外地遭受“重创”:他们不是――既不是那个“王八”,也不是那个“绿豆”。人们执着地寻找着“那个人”。左邻右舍,前村后寨,角角落落,旮旮旯旯。然后就将所有的“蛛丝马迹”,针脚绵密地织补成一个个“多姿多彩”的故事。可是,每当一个个版本即将“完满出笼”的时候,他们又遗憾地发现诸多疑问和不足,于是又全都推倒重来。总之,我们孙老师的这位小姨子再也休想走出她那日趋隆远的“好”名声。
我充分理解坊间的乐趣。地瓜、高粱和野菜永远只能填满人们肚子的一半,另一半就只能用左邻右舍、亲戚相好的奇闻逸事来填充。这是他们的“精神食粮”。鲁迅先生曾经说过,“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而在我们这里,人们自己和他们集体的“精神”的的载体便是各种各样的令人欢欣鼓舞的“故事”。像各种杂粮一样,人们通过反复的咀嚼,咽到自己的肚子里里,也咽到别人的肚子里。他们就靠这个相濡以沫。我充分尊重他们这种满足、快乐、果腹的方法和权利。再者说,这也没什么不好。试想,一个美人,无论走到哪里,都要拖着她有口莫辩的“好”名声,都要一头撞进那里正悄悄等待着她的“情境新闻发布会”的现场,是多么滑稽、可笑又足以让人欢呼雀跃的事啊。要说那美人免不了要做些牺牲,但那算什么嘛!与人们的快乐相比,从大局出发,很值得嘛!――唉,问题是,他们……,――还是不要说那些无聊透顶的事情好了。
再看看我们孙老师的那位小姨子,好象对她的那点“牺牲”的重大意义很不明了。她对人们的这种满足、快乐、果腹的方法似乎很有些害怕;但倘若仅仅只是外人说三道四,甚至当面瞎话,自己全当耳旁风也还勉强撑得住,可回到家里,母亲还要哭天抹泪,父亲还要恶声恶气,这让她委实吃不消。怎么办呢?她就跑到姐姐家来了。至于要在姐姐家住多长时间,什么时候回家,她没有想,也不去想。
二
俗话说,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我们孙老师就是那可怜的鱼。倒不是孙老师多这张吃饭的嘴,――毕竟是妻子的亲妹妹,而作为小学教员的他,每个月还能领到些粮票和买口粮的钱。但是,白天啥都好说,可只要到了晚上,睡觉的地方就成了问题。空落落的个大院子,只有两间小土屋,外间要烧火做饭,总是烟熏火燎,又没有床可以摆;里间倒是有一爿小炕,可那是孙老师家里唯一能睡人的地方,也是唯一能供孙老师和婆姨忘却劳累和消弭愁苦的地方。当然,在孙老师看来,这炕也只有这个功能了。从结婚到现在,他和婆姨在这炕上笑过、恼过,两年多了,可这该死的炕就是没有让他们生下一儿半女,家里干净得连点孩子屎都没有;何况,直到现在,婆姨的肚子简直就是一马平川。两口子还为这事吵过嘴。孙老师心思里眼巴巴地盼孩子,嘴上却什么都不说。他是个沉稳的人。可婆姨却急得憋不住。婆姨是个俏皮的人,笑着说,全怪你,全怪你!肯定是你这“独眼耧”不下种!我们孙老师就急了,说,啥?啥?!是、是你这“碱场地”里逮儿不住苗!并且马上结束了当下无望的“耕耘”和“播种”。 “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我们孙老师是最讲真理的,也是很有男子汉气概的。虽然后来医院诊断证明,问题确实就出在他这“耧”身上,可在“调查”之前,婆姨的主观臆断、随便下结论的方法论还是非常错误的。
――在孙老师看来,这爿炕的功能也不能进一步发挥。它不允许他们两口子和小姨子同栖同卧。一是这爿炕实在太小,三个人躺在一块肯定很挤;再是,小姨子毕竟还是个黄花大姑娘,和小姨子挤挤攘攘的也太不方便。另一方面,孙老师想得还要长远些。在他的内心里,他是爱护小姨子的。当想到小姨子为那样一个名声所累的时候,他替小姨子感到无奈和委屈,他劝慰小姨子,咱身正不怕影子歪;同时,他也爱惜自己的名声,在他看来,“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这沉甸甸的古训他必须遵循。要搁在别人家,姐夫小姨一爿炕也不是没有。把婆姨往中间一停,就跟打堵墙似的,自个儿心里不虚,能有啥?可他不行。他是我们的孙老师。――其实,他身正,也怕影子歪。
真没听说活人让尿给憋死的。办法总是有的。孙老师解决问题的办法是,他腾出婆姨旁边那一半,也就是他的那一半,“大义凛然”地让给小姨子,他自己呢,就“重上井冈山”,搬到我的宿舍、也是我们曾经的共同的宿舍里来了。他要让小姨子清清白白,也要让自己清清白白。
于是,我和我们的另外一位同事,也是我们唯一的一位同事,――我们的校长,就很清楚,我们的孙老师是很清白的,做人是很厚道的;做事嘛,也比一般人要靠谱得多。当然,我这次更是绝对有把握做出了一个非常非常英明的判断:我们孙老师的这位小姨子,是的确地、确实地、百分之百地回归了女儿家的、令人欣慰的旧生活。我认为,这是一个很重要的事件。当然,我对我没头没脑的胡思乱想感到很奇怪。
但像村里人一样,我们也需要乐趣。有时还有些“低级趣味”。――在这点上,我敢保证,我们没有脱离群众。在我看来,不管什么趣味,如果现实里没有,就仿佛生活里失去了氧气。在制造各种“氧气”上,我们三个人是有分工的:校长是“实验员”,我是助手,孙老师就是那个“反应皿”。说明白了也不怕,孙老师就是我们解闷的对象,我们就是靠经常打趣他来获取我们这个集体的欢乐的。这是有道理的。因为孙老师一向少言寡语,整天跟个闷葫芦似的,我们总觉得他亏欠了我们这个集体太多的乐趣。另外,我认为,我们这也不能算是拿老实人“开涮”。对于这个问题,我曾经认真地思考过。结论是:无所谓。我认为,所谓的“老实人”,实际上是些这世界上最猥琐、最危险、最狡猾的家伙。比如,你和他一同溜河边,一不小心,你掉河里了,可回头一看,他没事,他鞋底上直掉干土渣。又比如,明明你工作也很卖力,工作成绩也很不错,但领导把这“老实人”往主席台上一提搂,得,啥好事都没你的戏了。你虽然心里酸溜溜的,可你还真挑不出什么毛病。大伙儿都明白,一个老实人,如果已经得到了大家的公认,你再找人家麻烦,首先你这人就显得不地道。我们的孙老师就年年都是先进工作者,别人行吗?难。所以说,别人的不地道和倒霉,全是让这老实人给显摆的。不“涮”他,“涮”谁?
作为“氧气”的制造者之一,我之所以仅仅是“助手”,这里面有一个很微妙的原因。因为,我和孙老师虽然并非同姓,年龄也相仿,但我和孙老师家世代交好,按村里的辈分,我得管他叫“六叔”,而他喊我的时候,就总是叫我的名字;一提起他婆姨,又总是“你六婶、你六婶子的”,十分亲切,让我觉得,仿佛那就是我“亲婶子”似的。这“世代交好”和“辈分”之差,让我在说话时就先有些英雄气短,不得不注意分寸。说笑话时,我一般只是烘托烘托气氛,也就是校长镲打完了,我敲一锤子锣,打打边鼓,发发小坏。也许是我“火候”把握得好,我们的孙老师,我的“六叔”,也从来没怪罪过我。作为“实验员”,我们的校长的笑话才是重磅级的,更野爆些。孙老师只比我这个未婚青年大两岁,可校长总叫他“老孙”。
校长说:“老孙啊,昨晚也没回去睡?”
“没。小姨子还在我家住着呢。”孙老师很老实地回答。
校长转头向我:“当心,老实驴偷麸吃!”
瞧瞧我的“六叔”,我笑笑。
孙老师咂咂嘴:“你这是、什么、校长啊。”
校长意犹未尽,“哎,老孙啊,你知道的事多,那,你知道什么是‘三大受累不讨好’吗”?
孙老师很高兴地接话说说:“‘三大便宜’我知道:‘抽烟头,喝二茶,窗户眼儿里看媳妇。’‘三大受累不讨好’我不知道。”孙老师被公认为我们这乡里的“活字典”,知道的事确实多。
校长说:“我告诉你:‘背公公,把大伯,乖小姨子奶姐夫!’”
“你、你、你这是‘低级趣味’!”孙老师有些急。
校长哈哈大笑,有些得意:“老孙啊,千万不要忘记‘生活作风’!”算得上语重心长,但很明显,他仿佛“套用”了毛主席的话。
“不要‘篡改’!‘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校长!”孙老师黑了脸,很认真的。好象校长一不小心踩了他的尾巴似的。
话说回来,将主席的话“套用”在这种话题上,本来就是很不严肃的;如果再算作“篡改”,那就是个大问题。这个问题让好多人倒了霉。毛主席他老人家其实还说过一句话:世界上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最讲认真。校长楞了一下。
“生活作风”就是个小问题吗?也不是。根据我们的经验,在我们新中国农村建设的各条红色战线上,我们一向有理由认为,这个“问题”就是搞破鞋烂袜子的问题。正如人们常说的,我们穷并不丢人,也不可怕;关键是我们做人做事“不能离谱”。“生活作风”方面出了问题,它能让农村人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好多“公家人”也因此丢了“公家”的饭碗。校长又是在孙老师“有家不能回的”背景上“做文章”,指向有些太切太具,孙老师很愤懑。――他是清白的,他的小姨子更是清白的。
我刚笑出一半,却笑不起来了。我忆起了一幕村民游街的场景,他们就是犯了“生活作风”问题:一对男女,脖子上各挂了一个牌子;男的牌子上写:“通奸”,女的牌子上写:“破鞋”, 两只缺帮掉底儿的鞋子又从细细的脖子后面系起来,搭拉到胸前;由他们自己敲着锣,由背枪的民兵押着,从一个村“游行”到另一个村。
校长很后悔说了“生活作风”那样的话,对于总是那么严肃、认真的孙老师。当然,他也感到,孙老师这次的“表现”实在是有些反常。
孙老师没有追究、检举校长“篡改”的问题。他似乎只是觉得,开什么玩笑都可以,但他绝对不能允许人们拿他小姨子和他的清白做文章。校长一连串老说那样的话,他不能不接招,不能不反抗。嗯,不能不反抗。
以后的日子里,我们孙老师凡事都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一张脸就像挂了霜的柿饼,又仿佛连“柿饼”也没有,空空的就在脖子上方悬了一挂霜。一向爱说爱笑的校长呢,比孙老师更像孙老师,严谨治校,勤勉教学,循规蹈矩,一本正经得令人窒息。我想告诉孙老师,校长只是一时兴起,说个笑话,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指向,我们知道“六叔”您是清白的;但最终还是没说。
这所村小学的矮矮的土墙的院内,除了孩子们的欢声笑语,就是这三个人的沉闷和寂寞。
三
这天中午,学校发了工资,我准备送回家去,于是就跟孙老师说,晚上我回家,就在家住下了。“这、这……,那我晚上就没人作伴儿了。”孙老师说,仿佛很怕孤单似的。但是整个一下午,孙老师的话却明显比往日多起来,好像还很有些兴奋。我莫名其妙,甚至有些怅然和气恼。我充分鄙视。
晚上,回到家,我发现,我们家来客人了:那位美人――孙老师的小姨子,正一边纳着鞋底儿,一边和母亲轻声细气地拉呱!煤油灯昏黄的影晕里,两个人的眼睛都是亮亮的。美人见了我却只是站起来又坐下,表示看见了我。并不搭话,似乎连“小学同学”的茬也都忘了。又马上低了头,让银针白线把她的小手软胳膊拉来晃去。不知为什么,我感到浑身的骨节都有些僵硬,使劲回忆,但仍记不起,我进门时,是哪只脚先迈进门槛儿里的;屋子里也突然比平常狭小了许多。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于是,我就跟孙老师的这位小姨子和母亲搭了几句话,赶紧就着咸菜,三口两口啃了个窝头,说学生作业还没批改完,找了家里的手电,攥了就往学校返。
走在路上,脑子有些清醒了。自从参加工作,我就很少在家里过夜了。我不愿意和父母兄弟再挤一个炕头了。今天虽然本打算在家住下,但见到孙老师的小姨子的那种耳热心跳的感觉,――“她竟然在我家和我的母亲拉呱!”,这让我想起了“王八”和“绿豆”的故事。――我觉得我这样自作多情很有些丑,我担心我再停留下去会变得失态而甚或出什么洋相。我不想印证那个“故事”,――真的是逼得哑巴说话啊,我就老实交代了吧,前面我两次三番欲言又止的那件事,那件“空穴来风、胡说八道”的“无聊透顶”的事情就是,我曾经是村民们所“公推”出来的、那些“王八”或“绿豆”中的一个!但凭良心说,我只是那个最不幸的,这方圆几十公里的坳子里,所有的父老乡亲们当中,最后知道这件事的、最无辜的人!
还是早点回学校的好啊!
千不该、万不该,我们的孙老师、我的亲爱的“六叔”,不该忘了插上宿舍的门。当我小心翼翼地推开门,(――我实在是怕打扰了我们辛勤工作了一天的孙老师的休息啊!)手电光打亮的那一刻,伴随着一声惊叫,一男一女光着身子从孙老师的床上滚了下来!我看出来,那男的是孙老师。立时,我只感到一阵眩晕,心怦怦地跳,眼睛也不敢睁开,一时不知进退;我也似乎记起,在我出家门的时候,我的母亲冲着我的背影,曾喊过我“傻小子”; 甚或也似乎明白,为什么平常我母亲就经常喊我“傻小子”了,我觉得我真的很傻!我一时恨我自己,干嘛就长了这该死的眼睛!我更恨不能要马上跑上前去,我要告诉孙老师,我,我其实什么也没有看见;或者我平常虽然不是瞎子,但那一刻我完全是个瞎子;也或者我每天总有一段时间是瞎子,而今天就赶到我打开手电的那一刻是瞎子!愣怔了几秒钟,――其实那时间已经太漫长、太令人遭受熬煎了!……慢慢地,我开始向后转,然后,我仿佛忽然一下子明白过来似的,先是甩开大步,再然后向着学校大门小跑起来。不料想,后面却偏偏有人追,还边追边喊:“李云,李云,那不是别人!那不是别人!!――那是你六婶子、那是你六婶子啊!”
孙老师没有追上我,我早冲出了学校的大门。
那天晚上,我很晚才回到家。在路上,我徘徊了很长时间――我不知道孙老师的小姨子会在什么时候离开我家,我更没有勇气在那惊魂未定的时刻见到她。满天的星斗遥远而戏谑般地打量着我这个尴尬的人。夜晚的风也暧昧地抚摩着我的脸。然而,我释然了。不知不觉地,我将孙老师整整一个下午的兴奋,引起的我的怅然和气恼,轻轻地抛到了九霄云外。
等我回到家,母亲却还没有睡。很高兴似地,跟我夸奖孙老师的小姨子,说这孩子如何如何懂事儿,如何如何漂亮。最后,母亲又跟我说,“她是你的小学同学。”
第二天,我回校遇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我们的孙老师把我拉到一边,讪讪地,讨好似的,更十分郑重地,跟我重复昨天晚上喊过的那句话,“李云啊,那不是别人,那是你六婶子,那是你六婶子啊!”几乎带了哭腔。随后的几天里,这些话让我的耳朵里起了老茧,――虽然,我一直清楚并坚信,除了和我的“六婶子”,他和任何别的女性没有任何不正当男女关系。
直到过年的时候,孙老师回家去住了。宿舍里,孙老师的那张床和我的拼到了一起。而那上面,每天晚上都恬静而甜美地睡着“孙老师的小姨子”,――现在的,我的妻子。我和让我敬重、也曾经让我手足无措的、我爱的、爱我的美人结了婚。
从那以后,我们的孙老师,曾经被校长笑作老实驴的、我曾经的“六叔”,我现在的“一担挑”,我“清白”的连襟,一次也没有在学校住过。
――更有,从那以后,我耳朵里再也没有听到过有关“王八”和“绿豆”的故事。很幸运地,我为它作了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