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人和乡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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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世界变化实在太快,这个在太平洋沿岸的,曾经整洁宁静的城市,自从竖起无数井架和吊塔以后一切都改变了。饭后茶余之际,城里人就像谈论物价和美食一样,带着埋怨的口气议论天晴时空气里的扬尘和雨天的一地泥泞。说起那些面孔黝黑,穿着土气还有点邋遢,带着大包小包生活用品到城里打工的外乡人,城里人会鼻音很浓地蹦出三个字:“乡下人”,同时脸上显出轻蔑的神情。
就在城里人享受着莫名其妙的自豪感时,就在城里人安于过着安全、轻松却并不富裕的日子时,乡下人的群体中,有些人的钱袋就像面粉中掺进发酵粉一样,急速膨胀起来。城里人不明白,这些挑着扁担进城的乡下人,何以买起了轿车,何以进出消费昂贵的酒店和娱乐场所就像跑外婆家一样轻松随便。钱这样东西,足以把人的腰杆撑得笔直。有钱的乡下人在城里人疑惑和羡慕的眼神里享受着报复的快感。他们毫不留情地讥笑城里人小家子气。对城里人拿了工资后买过油盐酱醋,留出生活费,再把可怜的一点余钱存进银行的做法,他们嗤之以鼻。但是,他们又对城里人布尔乔亚情调很浓的生活方式羡慕不已。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座洋气十足的城市流行起喝咖啡了。在国外很流行很普通的一种饮料,在这里成为衡量人们生活品味高下的标准,成为布尔乔亚生活方式的标签。即使觉得咖啡味道如同药水难以入口的人,也要到咖啡馆去附庸风雅。这叫时尚。我们故事里的这个城里人生活并不很富裕,也要从牙缝里抠出点钱,每个月泡几次咖啡馆。
这天,我们的城里人听说,有一家全市最高档次的咖啡馆开业,自然不肯落后前去光顾,免得在办公室里显得孤陋寡闻。去那么高档的场所喝咖啡,城里人觉得必须穿得很体面。他站在衣橱前,举棋不定地翻弄挂在衣橱里的几套衣服。踌躇再三,他选定一套平时很少穿的黑色西服。这套衣服配上红底小碎花领带,可以衬出城里人与生俱来的细嫩白皙的皮肤,烘托出骨子里透出来的孤傲气质。临出门前,城里人又习惯地在梳子上沾点水,把头发向后梳得整齐伏贴,裸露出宽宽的苍白的爬上了几根细纹的前额。
城里人的家原先住在繁华喧嚣的市中心,夜里霓虹灯的五彩灯光会在房间里变幻。前几年为了配合市政建设,他被动迁到很远的城乡结合部。城里人当然一百个不愿意,只是看在那笔不菲的动迁费面上,才搬去那片六、七年前还种着水稻的地方。从这里去咖啡馆有一段很长的路,城里人看着呼啸而去的出租车,头顶大太阳等着经过的公交车,额上冒出细细的汗珠。现在公交车虽然都安装了空调,人多拥挤,仍然显得很闷热。城里人好不容易挤上车,被后面的人流推着站立不稳,不由自主向车中间走去,看见地上横七竖八放着行李卷,一男一女背靠背地坐在一只蛇皮袋上。他看了看两人身上的灰土,担心弄脏自己衣服,不禁皱着眉头小心谨慎地避开去。
咖啡馆在市中心,在众多大大小小的商店中,它依然显现超乎寻常的豪华气派。城里人站在咖啡馆门前,刚抬起手臂,面目姣好,身材高挑的迎宾小姐恰到好处地拉开玻璃门,满面含笑,甜润的声音说:“欢迎光临”。城里人注意地看着迎宾小姐身上整齐的黑色职业装,忽然有点后悔穿黑西装来喝咖啡。他觉得自己的穿着,粗看就像咖啡厅的服务员,甚至领带的颜色也相差无几。就在城里人犹豫着是否要进去时,咖啡馆里一阵嘈杂声迎面扑来。
还在城里人等着挤公交车的时候,我们故事里的乡下人有点无所事事,昂着头,在迎宾小姐的“欢迎”声中,目不斜视地走进咖啡馆。他先要了一杯咖啡,靠在沙发上左顾右盼。不久,乡下人横竖觉得坐着不舒服,就把头枕在沙发扶手上,抬脚搁在另一头的扶手,横躺下来。他觉得这样才更舒服些。
少顷,服务员走过来,很有礼貌地,细声细气地说:“先生,请坐起来。这里不能睡。”
乡下人没有动,眼睛向上翻了翻,说:“谁睡了?我这是躺。”
服务员说:“我们这里有制度,老板看见了要扣我钱的。”
乡下人伸了伸腰,躺得更舒服些,说:“没关系,老板扣你钱,我给。说吧,多少?”说着,他抬了抬屁股,摸出一叠百元大钞,“啪”地一声拍在桌上,气势汹汹说:“这些够不够?”
服务员是年轻姑娘,也许没有遇见过这种事这种人,一时有点不知所措,急得两频泛红,亮晶晶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紧闭双唇,没有说话,手指绞着衣角,固执地站着不走。
乡下人火了,音调提高八度,嚷着:“你懂不懂,消费者是皇帝。哪有宫女太监指手画脚管皇帝的。你们这里服务质量太差了,去把你们老板叫过来。”他说得理直气壮,声音震耳,引得咖啡馆里的人都转脸向这里看过来。不过,他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
女服务员还没有说话,乡下人的屁股上好像长了弹簧一样,突然跳起来。原来,他在眼角余光里,看见城里人走进了咖啡厅,无心再和服务员争论。
乡下人高高挥着手臂,隔很远就大声叫着:“喂,老兄,好久不见了。”
城里人认出乡下人是自己的老熟人。他认为在公共场所大呼小叫是很粗俗的行为,看见乡下人给自己打招呼,脸色很不自然,下意识地环顾咖啡厅里众人,好像觉得有乡下人这样的朋友降低了自己的身份。他甚至觉得乡下人的出现,降低了咖啡馆的品位。无论多么高雅的场所,乡下人都可以把它变成自己家的大客厅。所以对是否要过去相认,城里人很是踌躇。
乡下人没有察觉城里人脸部表情的细微变化,大呼小叫地一把拉过城里人,摁在自己对面的沙发上,兴致勃勃地说:“老兄,时间过得真快,我们近十年没有见面了吧。”
城里人有些不情愿地坐下,尽量保持儒雅的风度,摆出一副绅士做派,斜靠在沙发上,矜持地与乡下人保持着一段距离。
乡下人不知道城里人的心思,站起身,挥着手臂,大声呼唤:“服务员。”
服务员端着托盘送来柠檬水,递上菜单。乡下人一把接过菜单,随手给城里人,说:“喝点什么,今天我请客。”
城里人道声谢,接过菜单却没有打开,只是眯着眼睛略微思索一下,说:“哥伦比亚咖啡。”那样子分明是告诉乡下人,自己是咖啡馆的常客。
乡下人一把夺过菜单,扫了一眼,大惊小怪地说:“你喝这么次的咖啡。你看,这种蓝山咖啡的价格顶得上三杯哥伦比亚。就要蓝山的。”说完,很有气派地把菜单掷还服务员。
城里人脸上一阵发烧,两频泛出微红,心里暗暗骂了一句:“暴发户,老土。”
城里人虽然经常到咖啡馆坐坐,限于经济原因,也为了能多来几次,总是精打细算地挑选便宜点的饮料。乡下人的话好像揭开了他的伤疤,令他局促不安,同时又不得不对乡下人刮目相看了。大约十几年前,眼前的乡下人还是农村生产队的队长,为了发展农村经济,办了一个小工厂,经人介绍到城里人的工厂请求技术援助,说是联营。那时候,乡下人赤脚穿皮鞋,裤腿卷的一高一低,汗流浃背地骑着一辆锈迹斑斑的破旧自行车,见面掏出揉得皱巴巴的几元钱一包的劣质香烟,递过一支,难为情地笑了笑,说:“师傅,别见怪。我们那里穷,这就算好烟了。”城里人没有接香烟,只是宽厚地笑了笑。那时,也许乡下人压根不知道世上还有叫咖啡的饮料。
乡下人看城里人沉默不语,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盯着对方眼睛,说:“一杯蓝山也就百来块钱,算不了什么。这几年,我一直想找机会谢谢你。你还记得我们生产队那个小厂吗。当时如果没有你们给技术给设备,我那些家当早就变成废铁卖了,哪里还有今天。”
城里人听他提起那个小厂,也来了精神,问:“你们的厂还在吗?”
这时候,服务员端来咖啡,轻声细气地说:“请慢用。”
乡下人说:“当然还在。那个厂当年就是大家凑钱办起来的,我是大股东。说实话,我们算是遇到好时机,有国家政策扶持,又多亏你们帮忙,赚不少钱。现在那个厂已经不是小厂,早就发展成有几个厂的集团公司了。”他说着,拿起身边的小包,从里面拿出一只精致的名片盒,把一张汤金的名片放在城里人眼皮底下。接着说:“这是我的名片。我的名片有二种,你拿这种烫金名片随时可以来找我,没人敢阻拦。”话中流露出成功人士睥睨一切的神气。
城里人拿起名片仔细看,见上面印着公司名称,乡下人名字后面的职务是董事长、总裁。他不禁肃然起敬。还在几分钟前,乡下人向他大声打招呼时,那种有失身份的感觉烟消云散。他曾经听同事带着不肖的口吻说,现在到马路上抓一把人,去掉几个不成器的,剩下的都是总经理。但是,到目前为止,总裁的名声似乎还不算坏,能和大公司董事长、总裁喝咖啡是件很光彩的事。他盘算着怎样才能不着痕迹地向同事们说一说,语气要尽量平淡,就像议论当天的天气一样。这是最高境界的炫耀。想毕,城里人又看了看名片,仔细地揣进西装内里的口袋。本来,城里人很绅士地靠在沙发上,借着装名片的机会悄悄坐直了身体,显出恭敬的样子。
城里人装好名片,端起咖啡?一口,揣揣地问:“集团公司是不是有好几个企业?”
乡下人脱掉一只皮鞋,把脚抬到沙发上,坐在屁股下。他好像有点责怪城里人知识贫乏,耸了耸肩,拍着桌子,中气很足地说:“这还用问吗。说起来你还别不相信,这几年我们像老母鸡下蛋,接连成立了几个公司,生意都做到国外去了。”
城里人带着崇敬的口吻,不着痕迹地谄媚说:“你是日理万机啊,还有闲功夫跑这么远喝咖啡?”
乡下人愣了一下,显出有点吃惊的样子,接着爆出一串大笑,说:“远?远个屁。前几年我就在附近买了房子,已经很少回老家住了。再说,现在有汽车代步,远点也无所谓啦。”说完,乡下人隔着咖啡馆巨大的落地玻璃,指了指停靠在人行道上的一辆黑色奔驰轿车,接着说:“你看,就是那辆车。”
城里人脸又红了。他没有买过车,也很少有坐轿车的机会,但是走在街上或者上网的时候,喜欢研究各种型号的车和车的价格,所以对各种牌号的车和它的价值了如指掌,知道竖在车头上的汽车方向盘一样的东西,是奔驰的标志,还知道这是一种价格昂贵的高档轿车。他暗暗责怪自己问得太没有水准,对方贵为总裁,自然不会像自己那样挤公交车。
过去,关于车的问题,城里人也问过很没水准的问题。那时,乡下人骑着一辆锈迹斑斑的破自行车,简直像是从废品堆里捡回来的。城里人问:“这车该进博物馆了。从乡下过来这么远的路,骑着这种破车不嫌累吗?”乡下人用粗壮的手指抓着头皮,憨厚地笑着说:“从乡下骑车过来会把人累死的。我是先坐长途汽车进城,到车站再换自行车。这辆破车扔在车站没人要,换辆新车早就被偷了。”城里人这才想到,乡下人的家在一、二百里外,是不可能骑车来的。当时,城里人并不觉得问得有什么不对,只是一笑而过。现在,乡下人的破自行车换成高档轿车,而城里人曾经的新车已经生出锈斑。
城里人接着刚才的话头,讪讪地问:“这车很贵吧?”
乡下人轻描淡写地答:“还行,办完各项手续,两百多万。你看那个车牌,我是花二十多万买的。”
城里人这才注意到,车头下的牌子上,英文字母后面跟着四个阿拉伯数字“8”。他暗暗啧舌,两百多万够买一栋别墅了。他感叹,自己这辈子还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钱。
乡下人看着城里人眼睛发直,微微地张开嘴,带着无比羡慕的神情,心里十分得意。于是乘兴继续说:“我还想买辆这个牌子的跑车。这辆车办公事用,出去玩就开跑车。做不同的事就要开不同的车,你说对不对?”
城里人“嗯、嗯”地漫应着。他端起咖啡默默地品一口,眼睛里不经意间流露出淡淡的悲哀。时间倒退到十年前,乡下人曾经鼓动他辞去公职,到小厂去共同创业,条件当然非常优惠,不仅工资翻番,还可以不用出资就享有百分之二十股份。城里人以自己特有的细密的心思,谨小慎微的精明,掰着手指盘算生病、退休后的生活保险,左思右想,决定守住虽不富裕却很平稳的生活。更何况抛弃舒适的城市生活,到条件艰苦的农村,还要被人戳着脊梁说一声“乡下人”。而且,他不相信土包子能搞出大名堂。如果那时――,城里人不愿再想下去。
乡下人盯着城里人看了一会儿,问:“老兄,这几年过得好吗?”
城里人有点窘迫,转过脸去,隔着玻璃茫然地望着路上熙熙攘攘的人流。这时,乡下人的手机铃声忽然响起来。城里人如释重负。
乡下人掏出手机,大声问:“喂,你是谁?”说着,他站起身,毫无顾忌地在咖啡馆里一边漫步,一边打着电话。他也许怕对方听不清,声音大得出奇,震得整个咖啡馆嗡嗡地响。
咖啡馆里的人们向乡下人转过脸,不少人皱着眉头流露厌恶的神情。这次,城里人没有感到乡下人粗俗。他觉得,这是成功人士豪迈气概的自然流露。反而在众目睽睽之下挺了挺胸,为有这样的朋友而自豪。
听完电话,乡下人高举手臂,拇指和中指一撮,发出“啪”的响声,大声喊:“服务员,买单!”在服务员过来的当口,乡下人很快对城里人说:“有个朋友请我搓麻将,以后有时间再聊。”
城里人弓着腰,尾随着把乡下人送出咖啡馆,乡下人钻进轿车前,指着不远处一栋高楼,说:“我家就在那栋楼上,有空来坐坐。”那里,正是城里人动迁前生活过的地方。
城里人恭恭敬敬地目送轿车远去,汇入马路上的车流中。忽然,他看着乡下人指点过的那栋高楼,悲哀地想:“若干年以后,他的后代是否在遇见自己子孙时,鼻音很浓地哼一句:乡下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