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子座和失眠症患者
详细内容
1
你是一条千年蛇妖。他对她说。
那你是许仙?――可惜你不是开药铺的,长的也不眩。小磊嗔笑着,瞥来一眼。
那我就是小青呗。小文的目光离开电视屏幕,插嘴道。
我才不是许仙呢,你也不是白娘子。你就是一条千年蛇妖,只属于我……他没理睬小文,继续对她说。
懒得听你胡说,我还要做饭去,一会儿你的宝贝丫头就放学啦。她站起身离开他。瘦削的身子,细长的刀疤随着她的表情隐约颤动;还有她胳膊上的一串烟疤。
小文却坐近过来,想跟他说什么。她回过头,命令道:小青,过来帮我……
今天吃什么?倚着被垛,他大声问道。被垛旁的墙上,贴着张知音漫客摘下来的漫画,海滩旁的阳光男孩女孩们都在欢笑着。
炒豆芽,还有婆婆丁,猫爪;我俩蛇妖上山捡的。小磊的声音随着碗盆轻轻相互碰撞的声音飘过来。
电视屏幕的荧光扰着他的视线,泡沫喜剧税务所的故事在热映,美丽的梅婷,中年发福的英达。他突发奇想,已经成妖的白素贞用得着食用人间烟火吗。他猜测,即使白素贞的确存在,她也是鲜族人,能歌善舞;瞧她的名字就象。来自长白山山脉的蛇妖,难怪她懂得药理。噶细,稀烂贱。亚-柳不柳-阶比亚。
我要是许仙……并且有家药店就好啦。药店多挣钱呀,几年下来不得啥都有了,房子,车,还有时尚的家电。到时,我要买超过一百三十平方米的住宅,客厅,书房,卧室,餐厅,一应惧全。他暗暗想道。
小文端着饭桌走进屋。
2
他的女儿多莉天生一个絮叨鬼。
十二岁的小学五年级女生,话匣子打开就关不上。小文和小磊几次要打断多莉的话,几次都欲言又止。她俩根本插不上话。
今天早晨我又跑了十圈,老师偏让我参加长跑。哎呀,爸爸,你可不知道跑十圈可累了。蘸过酱的婆婆丁刚咽进嘴,多莉就抱怨地说道。
老师说,全市运动会上跑一千五百米的前十二名有奖金,还有奖品。
今天我又投进俩球,其中一个是超远三分。我们老师表扬我投的好。我投的可使劲了,她们都看傻了。她们俩人夹着我,没想到我一下就投进去啦。多莉兴奋地讲道。
她俩夹着我,我就这样,一下子就骗过她俩;她俩还以为我要传球呢。多莉边说,边做出动作,甚至站起身,险些碰倒凳子。顿时,狭小的空间更显得狭小啦。
他的女儿多莉跟他的学生时代完全两样。多莉爱蹦爱跳,爱参加班级组织的活动,是篮球队队员,每天早晨都要到学校练球。自打学前班开始,她所在年级的百米赛跑冠军始终是她,没谁能够撼动过她的位置。
也许,正因为热爱运动,才使得多莉这样爱说话。他想起多莉一年级是,多莉的班主任写给她的评语:沉默寡言,希望你能和同学们多交流……多莉啥时爱说话的,大概是参加篮球队以后吧。现在,多莉的班主任该怎样写多莉的评语?
只有动画片才能稍稍使多莉的话少一些。甜桶,香菱,也阻止不了多莉的呱噪。很多时候,他和她俩的龃龉都是因为他的女儿。似乎要没有这个障碍,剩下的仨人准会步入世外桃园。然而,他有个女儿是不容争辩的不事实,就象他比她俩大十几岁是不容争辩的事实一样。
3
她妈咋不养她?!小磊霜着脸,发着牢骚:当初,不是判给她了吗,让她找她妈去……
行啦,她是我女儿……面对她的咄咄逼人,他有些外强中干,同时又想数落她俩的历史;但他怕伤害她俩,说不出口。
你俩别吵啦……小文胆怯地劝道。
什么行啦,她是你女儿,可她也是她妈。小磊没等小文说完,落着泪叨咕道:那她拿点抚养费也行呀,一分钱也不拿,全指着你;一天到晚累死你也活该。这不,豆油也快没了,等两天看那啥炒菜;没看这几天我都没咋炒菜吗……
哎呀,还掉金豆啦。他凑到她跟前,替她擦拭:过两天就开支啦,到时咱们买条鱼,我给你们做塔拉哈。
她看了眼小文,抹了抹眼泪,继续磨叽:我不是嫌乎她,你瞧她一回来小嘴就吧吧的,跟你说句话也不行,光听她的啦;你也不光是一个人的……
就是,凭啥她老霸着你呀。小文在一旁溜着缝:成天就她花钱多,今天交补习班的钱,明天又是校服钱的,你有钱也行呀……
你还来劲啦,说你是小青一点没错。被她俩说的,他心里窝着火,却不得不强颜欢笑。他可不愿再起争执。瞧了瞧窗台上的闹钟,再过十几分钟就得上班去啦。小磊不知不觉偎到他身边,头依在他的肩头。那道细长的疤映入他的眼际。要是没钱,你咋养活我们呀。小文继续贫道。
钱,一切都是钱闹的,贫穷总会促使人格扭曲。谁发明造出的钱?制约生活,妨碍爱情的东西。要是买的彩票能中个大奖什么的就好了。他想入非非,手不由得探进她的胸。彼此相爱,彼此包容,爱情好象蘸糖的糯米粽子,吃起来甜,腻,时时还制造些小麻烦。
他想起她肚脐边的那俩烟疤,手不知不觉移了过去。他弄不懂她后爹咋那么缺德,酗酒,耍钱,还糟蹋她;那时她才十三四岁呀。打那时起,她名誉扫地,背后常有人指指点点,讲究她。她怯懦的妈,也够可以的,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女儿被糟蹋。
小文蹭悠蹭悠,也挤上床,打着哈欠,满腔倦意:啊――你俩黏糊吧,就当我不存在;我困啦。
你说你贱不贱,那张床空着不去,偏往这张床上挤。小磊愠怒道:想和我抢老公呀?!
和你抢咋地,也不是你先认识的。小文幽幽道。
4
墙头,靠近路边一侧,鱼鳞似地小广告映入视线。对过,老苯鱼村,路边停着食客们的车。奥迪,宝马,海南马自达,丰田,现代,全是好车。礼教之邦的人情往来,盘跟错结的关系网,铲除不尽的腐败。他想起人熟是宝的这句老话。
电线杆上,一则手写的小广告;在前面的墙头也张贴着同样一张:李静,你回来吧,我知道错了。见字速回话。下面,一串阿拉伯数字,电话号码。相互抵牾的小俩口,情感的冲突。他似乎看到那张焦灼的脸。人生一世,自觉不自觉的,都在追寻不止。不远处,又是一张同样的小广告。这个男人到底写了多少张,他能否寻找到离家出走的老婆?但愿他能够,但愿。
可爱的猫咪。它在篮子里探头探脑,才出生几个月吧。蛋黄色的毛巾铺在蓝底。看样子它已习惯趴在篮子里,给他的主人,那位白衣女孩拎来拎去。坎袖,肩头中的痕迹。白衣女孩的另一只手挎着她的男友,满脸洋溢着幸福,和他擦肩而过。
乖,一会就到家了。白衣女孩甜甜的声音飘过来。
他心底一颤,想到了她俩。进尔他又想到促使和她俩邂逅的那个梦。悠长的,迷宫似的梦。有时,缘分无法说清,它可以从任何方向,以任何形式,在任何时间突如其来,让人措手不及,防不胜防。
5
梦,曾经,现在,顽疫般在他的思维里增殖繁衍,逐渐盘根错节,形成可怕的病灶,纠缠成沉重的心结。做过那个梦后,多少夜,辗转反侧,他微烫的脑子就象按了复读键。梦里的画面,泉水,四溅涌出的鱼群,翻过来倒过去一遍遍的,模糊不清地出现没完没了。正因为如此,忍受不了煎熬的他才终于决定出门远行,才会和她俩不期而遇。她俩等待梦的尽头,等待千年。相互寻找,相互等待。被歧视的群体,被忽视的个体,他们彼此同病相怜,都处在社会的边缘,身不由己。他们虽然健康无疾,却被周遭的人们冷眼相向,被边缘化。一切的一切,促使他和她俩纠缠在一起,藤蔓般。此前漫长的光阴只是为了相逢做准备。兴许,生命的意义就在于忙碌找寻吧。布朗运动的粒子,没有规律的轨迹,拖曳,划过,邂逅。搏尔赫斯的双梦记。他被迷惑。他似乎随着时光坠落。生命隐没进深遂宇宙的腹部。记忆的焰火闪现,脑际里回漾着和她俩初次相识的瞬间。蓦然回首。那次短暂的旅途,他并没看到能涌出鱼群的泉水。争先恐后的鱼群,它们要去参加盛会去吗?梦境毕竟缥缈。可他却遇到了她俩。复杂的命运,多歧的诠释。他觉得自己就象只无头苍蝇,四处乱撞,没有目的,不知终点,除非死亡巨大的羽翼笼罩而来。
6
流云尼玛,你是藏族同胞吗?
啊,不是。
王云娟,一个土里土气的名字。
是挺土,她的回答倒干脆。成都师范的大一学生。
886.过会聊。现在干活啦。他关掉QQ,打开榕基报检软件。该死的蜗牛网,打开一个网页,另一个网页就无法操作。填写入境报检单。满是戳子和俄文字母的铁路运单,磅码单,质检单证。三车桦木,其中两车是勘察加白桦。编码,海关限价,径级。八位数的俄车号,六位数的提单号。点击发送,然后等待回执。这空隙,填写明细,境外预检,复印运单磅码单等等。我们的生命大部分时间在等待中度过。亚-柳不柳-阶比亚。
给我份运单。报关员小苏一边埋头填写报关单,一边对他说。
复印好的运单带着热气,散发着油墨味。他把它们递过去。还有磅码单,明细,递给出纳郑姐。现在就剩下回执了。可爱的小企鹅,还上不上线?得了吧,过一会就得下线,到联检大厅里奔波。还是帮小苏做发票把。改动车号,提单号,以及不同径级的米数。小磊就是在网上跟那个眼镜认识的。眼镜比她大九岁,那年医科大学刚毕业,还没上班。百无聊赖的准大夫看出她羡慕上国大学的人,利用她这简单的心理发泄自己的欲望,并非真的爱她;何况过后他知道她不是头一次。所以,得到她半个月后,眼镜就和别人结婚了。伤心的她气急败坏,找到眼镜,当着他的面把烟蒂按在肚脐旁。但眼镜跟本不在乎她,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去,忙着渡蜜月去了。烧灼皮肉的气味,和燎猪头的气味差不多吧。灵魂和肉体的创伤。收到回执,他把盖着公章的入境报检单插进打印机里。
她身上的另一个烟疤,是被她后爹强暴后烫的。多舛的命运。眼镜肯定也看到过她的这个疤,认为她天生坏。打那以后她又爱过几次,数数她胳膊上的烟疤就知道:触目惊心的一溜,数数,七个。虚拟的世界,充满欺骗的网络。好爽。十八岁少男诱奸十四岁少女。视频在线。灵魂的疼痛甚于肉体的疼痛。他似乎感受得到当时她的心情:自以为得到了依靠,现实却告诉她那仅仅是冰冷的欺骗。她搁云端陡然坠到无底深渊。他为她难过。
使完了吗?小苏不知啥时站到他身后。
做发票吧?――我帮你做好了,直接打出来就行。他对小苏说道。
让出电脑,拽出打好的入境报检单,将它们这些纸张订到一块,他离开这间办公室。又买彩票了?正在填制表格的郑姐偶尔回头,看到他手里的彩票,顺口问了句。
买了。他说。他想,但愿这张彩票能带来幸运,改变一下这困顿的人生。
你这样买不行;要想中你就得多买,弄个复式什么的;你就买一张哪辈子能中呀。在电脑前玩着斗地主的小苏调侃道。
没事,我点高。他说:没看去年,上海有个彩民,就买了一注,中了头奖,五百万呀。
你梦吧。小苏说。那点得多高呀。郑姐嘿嘿笑了笑,慢悠悠地说道。
他把彩票塞进钱夹,奢望着运气的降临。最近一阵,他有着好运气,否则怎能来到这家公司,当上报检员的。一个月前,他还在加工厂抱板呢。
抱板可比抱检辛苦多啦,纯粹的体力活,虽然比抬木头轻巧,但一天下来,从早六点到晚上七八点,也累得孙子似地。那些日子,下班回家的路上,他甚至想躺到地上,永远也不起来。可一想到家里还有仨个女人等着他,他又不得不拖着疲惫,往家去。无论冬夏,他都披星戴月的,辛苦地养家。她们仨都是他的家人,他的至爱。在那家加工厂,他整整干了九个月,九个月呀。粗燥的木板满是刺,扎在手上,胳膊上疼得难受。刚开始,头一个月,他的手掌都磨出了泡。还有一回,他同时抱两块木板,手指夹在中间,十指连心地疼。回到家里,小磊吮着他的手指头,掉出了泪。也正因为如此,小磊才会死心塌地地喜欢他。
屡屡被骗的小磊,始终认为十个男人十个坏,否则特胳膊上就不会有一串烟疤。那些烟疤,每逢阴天下雨都要又疼又痒。还有她脸上的疤,某个夜晚,她和继父撕打,脸撞到窗上的结局。
所以,他总要揣着希翼,买张彩票,盼着好运气的降临。那样,他就不会老提心吊胆,害怕失去工作了。紧俏又残酷的职场,劳动力过剩的年代。他害怕拮据的日子突然降临。
你们谁先过来签名,今天开工资。郑姐放下笔,向他俩问道。
发饷啦?――我先来。小苏放下鼠标,近水楼台先得月地转过身,接过工资表。
7
走出菜市场,他还诧异手里的鱼咋这么肥。这不过是条普通的鲫鱼。他记得刚有多莉那年养过两条小鲫鱼,一寸来长,养了三年,渔缸里的小鲫鱼还是一寸来长。可这条鱼,三斤多。他没让鱼贩子杀,想拿回去给她们看看。他想起那个久远的梦,能喷涌出鱼群的泉子。梦里,不就有条尾类似的鲫鱼不幸落到水浅的地方吗。白肚紧贴着地面,尾巴劈啪劈啪甩打着,鱼眼里透着无奈和焦急。直到现在,他还恨不得伸过手,帮它解脱困境。然而,梦的镜像已经定格,无法改变,他无能为力。生命的起源。凤凰涅磐。促使他买下那辆破自行车出门的原始动力。可惜,破自行车在认识她俩之前,在抚远弄丢啦。多米诺骨牌效应:彻夜难眠的失眠症,失败的婚姻,梦魇不断,会喷涌鱼群的泉子,破自行车,终极目标却是她俩。简直就是寻找的过程,时空漫长。生命的介质负载着灵魂。东方马其诺之勋山要塞,浩淼烟波的兴凯湖,鄂伦春人的木克楞,还有寸土毕争的珍宝岛。他先遇到丑小鸭般的小文,羞怯,自闭的麻雀,而后才是遍体鳞伤的小磊,这俩十三年前鸡西矿难死难者的后裔。失去父母双亲的庇护,只能按别人的安排生活,可一旦有了意外,出了差错,埋怨和白眼就会接踵而至;挑剔的话语,敌意的目光,她俩的生活就跟无底深渊般,漫长无期。他想起刚认识小磊的瞬间:巨大牌匾,华清池洗浴旁的小旅馆,旅店是什么名字他忘记了,但她红肿的眼圈他忘不了。打那瞬间,冥冥中一根无形的绳索就把他和她俩栓在一起。败也萧何,成也萧何。恼人的失眠症。鱼在塑料袋里挣扎。他没看到哪里绽开,只见水呖呖拉拉地渗出,线似地洒了一路。鲫鱼能做塔拉哈吗?他想起晌午的承诺。在她俩面前,他还不曾说过空话。但这次恐怕是个例外上哪弄碳去呀;何况他只看过人家做,自己却不知就里,不会做。他无奈地摇摇头。就算有碳,烤焦了岂不白瞎?还不如简简单单炖着吃呢。刹那灰飞烟灭的生命,漫无边际的宇宙。我们实在太渺小啦。被舆论圈在圈子外的边缘者。同舟共济。他弄不明白这口是心非的复杂的社会。既然不能独善其身,那就随波逐流吧。他瞧了眼塑料袋里的鱼,怕它挣出来。他加快脚步。家里她仨还等着他呢。等待戈多。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死亡。C计划。ET时代。我的青鸟飞翔在我的世界。我珍惜现在。记忆。他倏然想起离婚后的第二年,偶尔相识的那位二十八岁女子的话,当她听到感情这个字眼,诧异地望向他的表情,脱口而出的一段话:你还相信有感情这东西,未免太天真了吧。是呀,的确,他天真。可天真有错吗。他想起和那位二十八岁女子聊天的他的某位朋友煽情的脸,娓娓动听的话语,沁人肺腑的情节;可几天后,一旦知道人家是三岁孩子的单亲妈妈,就惟恐避之不及。也许,流言说多了,就变成真理吧。他想。但他,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把流言当真。流言就是流言,说出来多别扭呀;可有时说真话,也实在太讨人家嫌啦。想到这里他迷惑不己。
8
你可是先认识我的。小文跟他说这话时,小磊没在屋,她解手去啦。
先认识你咋地?他觉得小文的话很怪,又似乎明白她的意思。他想起刚认识她时,她在商场里端着小册子背俄语的模样。灰姑娘,你的水晶鞋在哪儿?受气包。
你说咋地?怪嗔地瞥过一眼,小文继续说道:换了别人,我早跟她争啦……
还用争啥;要不,你俩都跟我吧……他唐突地说道。他想到她在抚远的日子。她和她二姐俩口子同住在一张炕上,每天夜里都听得见她二姐俩口子做爱时的哼唧声。那时,她只能装睡,充耳不闻。
去你的。她脱口而出,却又说:要是小磊乐意,我也乐意;不过她肯定说,男的没一个好东西。
我也不例外?他反问道。
你哪长得好看呀,这么花心,也就是我俩……她还没说完,门吱呀被推开,她忙转换话题:今天你妈来了。
背著书包的多莉显得很累,一进屋就把单肩书包扔到炕上。不用猜,多莉准是又练球啦。小磊跟在后面,怀疑的目光瞧瞧小文,又瞧瞧他,没吱声。
啊。他扫兴地应了声,对多莉说:作业多吗?――
你妈来问咱俩啥时结婚。小磊解释道。
开支啦?小文抑制不住兴奋道。
妈妈来了?――她来干什么。他想:没工作时她只知道在旁看笑话,还净说些疙瘩话;现在,好不容易安稳些,又来搅什么乱?他想到许久以前,他失业在家时,妈妈甩给他的白眼心里不是个滋味。不过,还好,最困难的日子已经过去,曙光依稀在前头。面包会有的,爱情会有的,什么都会有的。他安慰着自己。
开支啦。他勉强一笑,一边走向厨房,一边问:那你咋说的?你也不到岁数呀。
我还能咋说,我没吱声;这不都怨你,就你让我跟你妈说我二十一的,要不你妈能老催我吗……
多莉支起桌子,掏出书本。她俩跟了出来。那条鱼就躺在小盆里,头和尾巴伸到盆外。他回头看了眼多莉,掏出钱夹,数出一千块钱递给小磊。
放好啦,别乱花。他嘱咐道,然后找起东西:剪子呢?
你还真买条鱼。小磊看到鱼,奇怪道:你还让我省些花钱,我看你就够大手大脚的。
这鱼这么肥。小文揪了下鱼尾巴。
老爸,你是不又想做啤酒鱼?多莉在里屋嚷了句。
我看你象啤酒鱼。他笑道,接过小磊递过来的剪子,开始收拾鱼:饭做了吗?
早焖上啦。小磊站在一旁,看着他。她就爱这样,每回他做什么,她都要站在旁边,看着。
他回下头,小文已经回到里屋。他冲小磊笑了笑,以掩饰内心的慌乱。不知为啥,他有些怕她。
一会儿你做?他没话找话道。
行;收拾完,你进屋歇着吧,上一天班也累啦。她嫣然一笑,说。
9
什么乱七八糟的。他的视线给一张十厘米长六厘米宽的纸吸引住;这张纸明显是搁他的电话本上撕下来的,上面语无伦次地写了一堆东西:
好到家了。向爱上一样
男象男女向女。
呼喝:快拿个口罩带上吧
饭店窗上画鱼:那条鱼躲在盘子里
睡觉呢
扑蛾出来散步了
月亮出来站岗了太阳回家睡觉了
老吊和水泥板是好朋友
苍蝇起来轰炸了
不用说,下午她俩又出去找活了。他心事重重挪开目光。多莉还没写完作业。他走出里屋。厨房,小文蹲在炉门口往里添柴火,裸露出的一线后腰;小磊翻着锅里的鱼。
你俩下午出去找活啦?他忽然感到无力和惭愧。
小磊没吱声,她忙着往锅里倒盐。鱼香味弥漫扩散,深入嗅觉深处。
你咋知道的?小文挪了下脚,仰头跟他说:没一个地方要我们,不是嫌我长得个小,就是嫌胡磊胳膊上有烟疤……
赶紧看着你的火吧,就你嘴欠。小磊寒着脸,不乐意道。
小文吐了下舌头,往炉子里添了块拌子。通红的炉火,一闪一闪的,映照着她的脸。
他心里一紧,惶惑,迷茫,不敢想辽远的未来。
老爸,这道题咋做呀?多莉拿着卷了边的数学书,站在门口,问道。哎,这个职场残酷的年代,生活咋这么难呢。他想起一句韵味深长的诗句:宇宙中的一粒尘土,何时能丰腴这广阔的疆域?
10
她俩,还有他的女儿都爱听他的白唬。他知道许多她们不知道的事情,例如猫原产于苏丹内陆,蟑螂原产于北非地区,马扎子穆斯林骑兵随身携带的工具,匈奴人发明的马鞍子促使骑兵改变了作战方式,中国人酿出了白酒,希腊人酿出了葡萄酒,而巴比伦人酿出了啤酒;是迦太基人,阿拉伯人,先后把它们带到世界各地。
知道吗,为啥十二生肖里没有猫?――那是因为早先咱中国没有猫。自打换了工作,下班提早啦,每天吃过饭,他们四口人都会拎着羽毛球拍到宽敞的马路上玩一会儿,然后回到家,胡侃闲聊阵。
她们仨听得津津有味,甚至连电视也顾不上看。当然,他白唬时也没好电视,新闻联播,伊朗核危机,一件距离她们太遥远的事情。谁知道小布和赖斯为啥老去管别人家的事,建个核电站,也属于利于环保的好事情呀。美伊之间的口水战。内贾德的尊严。
再给你们出道题,秦始皇吃没吃过葡萄?他喜欢看这仨面孔同时绽放的笑。
吃过。小文不假思索道。她羡慕他知道这么多东西。
吃没吃过管我啥事――反正我吃过。小磊实在猜不出,调侃道。
就是;老爸,你是不是想给我们买葡萄呀?
馋丫头,等下辈子吧。他加重语气:好好等着吧;告诉你们,秦始皇没吃过葡萄,因为那时中国还没葡萄――葡萄是张骞出使西域后才带回中原的……他想起晌午小磊的抱怨。要是四个人始终这么快乐多好呀;要是能中个五百万多好呀,那样就不会老给她们开空头支票啦。他想。
那你们知道欧若拉是什么吗?
幼稚。小磊瞥了他眼:谁不知道,是首歌呗。
就是,我还知道是张娜拉唱的。多莉说道。
张拉娜……小文纠正道。
什么呀,欧若拉是美国的间谍飞机……他说。黎明女神,你何时照耀着我,把我的生活改观,让富裕充塞其间?!他想。
老爸,明天下午别忘了给我开家长会。多莉突如其来地提醒道。
哎呀,烦不烦,你爸忘不了呀,你都说一百遍啦――你爸忘了别的事也忘不了你的事呀……小文咂下嘴,斜了多莉眼。
11
哎,当初你咋不把老头告了呢,蹲他几年。欢娱之后,床不再吱噶吱噶地响,他疲倦地搂着她,摩挲着她肚脐旁的烟疤,轻声说道。他觉得难以理喻,她后爹做了缺德事,咋还四处张扬她是坏孩子呢,就凭她身上这些烟疤吗?自私,狭隘。告他?!那我还咋做人呀。她叹息道,话语里透着睡意:咋地,你是不又嫌乎我啦?!
说啥呢。他词穷道。名誉,舆论。他想:众口可以铄金,吐沫能淹死人;看来,手指头还真能戳断脊梁。
另一张床上,多莉和小文均匀地呼吸着。现在几点了?她们早和周公相遇啦。他羡慕这熟睡后的均匀呼吸,那意味着幸福。
我知道你也看不起我,嫌乎我跟别人睡过。她轻轻抽泣道。
谁嫌乎你啦?!他感到她一颤一颤的小身体,惶惶地反驳道:我都跟你说过多少遍啦……
你嘴上没说,心里这么想的。她赌气道。
你是我肚里蛔虫呀。黑暗里,他笑啦:我自己怎么想的,我咋不知道呢。
她的头更靠向他的胸膛,手也探向他的私处。湿凉的泪水淌在他的肩头。他的心底一颤,涌起无限怜悯。他闹不明白,为啥有人命运如此多桀,为啥有人却一帆风顺,处处得意。模模糊糊,他象明白了为啥自己爱摸她身上的疤痕;脸上被玻璃划破的伤痕,胴体和胳膊上的烟疤。他清楚,这又是个失眠的夜。恐怖的,折磨人的失眠,无声无息,铺天盖地,凿碎神经般的痛苦。
忽然,她的手攥紧了下:你是不看中小文啦,要不我把你让给她吧――她还没跟别人睡过呢。她的头微微抬起。嘴对着他的耳朵说。
哎呀,我困啦,别烦我。他的耳朵被她弄得痒痒的;他违心说道。
我知道你看中她啦;她也看中你啦……暗夜里,她幽幽地嘀咕道,手又攥紧了下:是不我俩你都想要呀?幸亏你没钱;男人有钱就学坏……
他的胸膛砰砰直跳。隐约地,另一张床,小文或者多莉,不知谁轻轻翻个身。倏地,他意识到什么。难道她――小文没睡,始终在偷听?他想起她在抚远的日子;当初,她二姐和二姐夫翻云覆雨,她是否也在偷听,偷窥?
是呀,你俩我都要。他故作不耐烦的模样:烦不烦,你不睡我还要睡呢;反正你明天不上班,啊。
女人,男人的肋骨,你俩是我的两根肋骨。要是结合错了,就会产生排斥。他寻思道。肋骨被摘掉,疼不疼呀。怪不得需要彼此相爱呢。倘若男人没了肋骨就会虚落落的;女人没了血肉就会没着没落。悄无声息的蛇,智慧开启者,色情始作俑者。弥漫着气息。这屋子太小啦,二十一二平方米的屁大点的地方,四个人的家。不知为啥,他想起高中时看的那本书,英儿。你们都是我的妻子,我的至爱。听起来倒象阿拉伯人。敏感而脆弱的神经。混昏沉沉,他走在一座明净和煦的城里。水泥马路的尽头,城市的边缘,绿荫环绕中一栋大楼鲜亮地映入他的瞳孔。没有阳台,七层建筑,下面五层普通的窗,蕴涵着中式和古希腊的双重典雅;上面两层,半圆的大玻璃窗,丰腴着现代气息,既没有逼人的睨视,也没有华贵的气势;绿色屋顶,上面一枚避雷针直耸蓝天,宛似清真寺向天祈祷的尖顶,水晶般剔透。这建筑,吮吸着他,就象张易于亲近的面孔,无言地交流。冥冥之中,似乎有个声音在告诉他,这栋可以称之经典的大厦和那能喷溅鱼群的泉子有着某种不可割舍的联系。它们,这栋楼和那眼泉子,被割开的水果,阴面和阳面。他缓缓醒来,意识逗留在梦的边缘。滴滴嗒嗒,清晰的闹钟刺破空气,传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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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蔼沉沉。她小小的胴体依然蜷在他身边,一丝不挂。他动弹下身子,床随之噶吱噶吱晃了下。没有质量的睡眠,阖上眼,梦就随之接踵而来,这种症状即便疲惫的旅途和精疲的作爱也不能使它得到缓解。空冥无限的宇宙静悄悄地,绵亘无序。刹那,时间丧失掉存在的意义。多少夜,半夜醒来就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直到天明。看着天一点一点放亮的滋味真难熬。这使得他整个白天都晕沉沉的,也使得他更依恋起她。很多时候,他在她身上竭力发泄,希望事后能疲惫地坠入梦乡。然而梦这样短暂,夜又如此漫长。这使得他整个白天都昏沉沉的,没有精神。无休无止的黑夜,他肆意抚摩着她的胴体,他好想唤醒她,再来一次,麻醉一下多胺神经;顶好再加上她,小文。他下意识地瞧了眼另一张床。瞬间,他又为这想法感到恐惧,进而羞愧。是呀,有些欲望永无尽头,横亘在心里,催促,喧嚣。他焦灼,渴望。然而现实无情。他羡慕影视剧里的主人公们:他们不曾为生活奔波,就象钱是大风刮来的,搁天上掉下来的,整天陷在情爱里,无须操劳。能够喷涌溅出鱼群的泉子,空中楼阁。那张彩票能中吗?哪怕只中三千块钱也行呀:是呀,他不曾经也中过三千块钱吗,飘渺的往昔,抚远。赫哲人的渔猎生活,满是猎物遗骸的木克楞。他身子底下象有块烙铁似地。床又嘎吱嘎吱响起来。夜静悄悄的。怀里的她睡的正香。他伸了下胳膊,碰到窗台上的闹钟。顺手拿过来,按亮提示灯。凌晨三点一刻。为多莉设置的闹铃指在六点上。他烦躁这挥之不去的失眠。几乎天天如此。生命可怖的流程:生与死之间,我们在奔波,苦恼,欢笑,疾病,爱情,以及必不可缺的睡眠;除此之外,还有很多,例如怜悯,平等。永恒的社会法则。明天,明天还要给多莉开家长会。设置好的闹钟,我们被时间催促着,仓皇,匆忙。
我看看……他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