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惠民.贾娘娘
详细内容
(一)
这是两个真实的人物,绝对。在我们这个小小的县城里,我想只要是六七十岁以上的人,虽然可能不会熟悉贾娘娘,但都可能听说过赵惠民的事情,尤其是机关单位里的人。那是一件完完全全出乎当时所有人意想之外的事,在县城里引起的震动约等于N级地震。
赵惠民曾经是县生资部的经理,在上世纪六十年代。而贾娘娘是他的妻子。
那时我妈妈是是生资部的职工。妈妈为了照顾家庭也便于上班,将我们一家老少大小五口人和三张旧床一个破柜子浩浩荡荡地从县委大院里搬到了生资部的家属院里,刚好住在赵惠民家对门,中间只隔着一条檐沟。
刚刚安顿下来,妈妈就给我们姐弟三个一个严重告诫:“赵经理就住在对门。你们给我注意点!不要给我找麻烦!”
幼小的弟弟和妹妹听了妈妈的话有点噤若寒蝉。我当时并不明白所谓经理是一个什么东西,也还没有见过赵惠民,但看到平时在我眼里看来“十分凶”的妈妈居然对赵惠民有一种顾忌,也就对这个尚未谋面的什么“赵经理”隐隐有了一种无形的惧怕。
第二天放学回家,我看到妈妈在我们的家门口正在向一个大约四五十岁男人说着什么。听妈妈称呼那个男人叫赵经理。我连忙小心地从妈妈身后避进了家门。
而因为是邻居,并且是门对门的邻居,总不可能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不管心里惧怕也罢不惧怕也罢,没过多久,赵惠民还是让我彻底认识了,当然我指的是他的外表形象。并且,还熟悉了他的妻子贾娘娘。
赵惠民是一个北方人。听大人们说他是随部队南下的。赵惠民身材硕壮。黝黑的皮肤宽大的脸庞大眉大眼。还微微有一点点腆肚,这在那个油水紧缺的年代,和多数面黄肌瘦的人们比较起来,是十分特殊的十分与众不同的。我每当看到病弱的妈妈站到他面前时,就象是看到一片枯叶落到了粗壮的树干脚下,其衰弱可怜与孔武有力的残酷比较让人心里一阵揪心的疼痛。
赵惠民穿着非常整洁。他的衣服不象我的父母和生资部的其他娘娘叔叔常常在肩膀上或者在膝盖上缀有补丁。他的衣服从没有打过补丁,而且衣服的质地也相对较好。他似乎偏爱黑色,总是爱着一身青卡其的中山装。直到今天,赵惠民穿着一身熨得伸伸展展的中山服的样子,在我的记忆中还有着依稀的印象。
赵惠民不苟言笑,表情僵硬。他的笑神经似乎被什么利剑齐展展的一刀斩断了,脸上从来出现过笑容,甚至眼睛里也未有过一丝笑意。他的眼神有点阴沉。如果眼皮不眨眼睛不动,他的脸跟没有生气没有表情的蜡象没有两样。在没有发脾气的时候,你从他的脸上绝对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喜怒哀乐。他很少说话,从不和人打招呼。虽然我们是门对门的邻居,但我每次在路上遇到他或者在我们家转拐后面狭窄得只能相互侧身而过的小巷子里狭路相逢时,他都总是视而不见,一副居高临下的模样。而我由于隐形的惧怕加之他这种高高在上,当然也不会主动和他打招呼。我常常看见每当有职工向他打招呼时,他最多只是在喉咙里嗯嗯的答应,听起来不但含糊不清而且很有架子。时至今天,我也无法想象也无法明白这样的经理这样的赵惠民是怎样向职工传达上级指示和布置工作的。难道作为领导的他,在开会时也会沉默如金吗?
对于赵惠民的不苟言笑和性格种种,职工们私下里作了一些议论。大家说,赵经理看起来是有点严肃。年年都被评为工作先进的一个叔叔说,这样看起来才很有领导的威严。而经常看一些古书的生资部的一个家属,在年幼的我们眼中很有些博古通今的Q娘娘说,这叫做不言自威。大家风范。古时的皇帝就是喜怒哀乐不形于色。而我的妈妈的看法和众人背道而驰。她背地里在家里骂她的经理是一张“青水脸”,无儿无女的孤老,心凶得很。狗日的私娃子不得好死。妈妈骂得很小声,但是很仇恨很忿怒也很激动。我知道这和她与经理之间两次大大的芥蒂有关。一次是赵惠民按照清退农村人口的上级指示,没有商量余地不由分说地将不属于清退范围的我外婆清退回了乡下,而当时我妈妈不仅患有严重疾病,而且刚刚生了我小弟弟,还正在坐月子。另一次是我妈妈所在的生资门市的现金被盗,赵惠民主观武断地认定是我妈妈监守自盗。我妈妈因此遭到了有关部门几天几夜车轮战术式的轮番审问。所幸的是我妈妈性格非常坚强,要不然早已可能精神崩溃。而要不是后来真正的小偷禁不住精神压力自己招供,我妈妈可能已经成了阶下之囚,锒铛入狱。这两件事情让我妈妈刻骨铭心,完全有理由对她的经理恨之入骨。
我妈妈是一个表里如一的人,憎恨就是憎恨,决不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虚伪做假。她总是顶撞她的经理,而且对面撞过也不和她的上级打招呼。象我妈妈如此这般憎恨赵惠民,在那种领导至上的年代敢于犯上作乱的人,在生资部可以说是绝无仅有。我妈妈这样的做法一点没有考虑其后果,要不是后来发生了那件事,我想毫无疑问她会被穿更多的小鞋。而生资部的其他职工们见了赵惠民基本上都是毕恭毕敬,笑脸相迎,赵经理长赵经理短的连声问候。尤其是单位的炊事员Y伯伯,不管赵惠民有没有回应,一见了赵惠民总是点头哈腰满脸笑容的问长问短,“赵经理出门吗”,“赵经理吃饭没有?”,“赵经理下班了吗?贾娘娘象饭弄好等你好久了。”
(二)
贾娘娘也是北方人,讲的一口叽里咕哝的北方话,小声而斯文。那时在我们交通闭塞信息也闭塞的这个小县城,普通话还基本上没有普及,大家说的都是地地道道的方言土语。因此听贾娘娘的讲话几近于听外语,倍感吃力。常常贾娘娘说两三遍后大家也还是似懂非懂。也许因为这个原因,她和大家的交流较少,经常都是一个人关在自己屋子里。
贾娘娘白晰,个矮,小脚,走路蹒跚。和赵惠民一样,她也从来没有笑容,看起来有点阴阴的。不过因为她的斯文,这种阴在大家眼里就转化为了一种文静,一种安祥。她和赵惠民一样的衣着整洁,身上穿的肥大的青布兰布或者青卡其兰卡其的偏襟衣和系腰裤洗得干干净净,用生资部女人们称赞的话说,是“洗得漂苏苏的”。贾娘娘的头发用花生油或者菜油抹得油光水滑梳得光光生生的,在脑后挽了一个黑油油的发髻。
生资部的女职工和家属院的妇女们不是长辫子就是剪的短发。贾娘娘这个独一无二的发髻和她那身偏襟衣系腰裤让生资部的女人们在思想概念上一下把贾娘娘划入了农村妇女的范围。但大家还是没有把她与本地那些衣衫蓝缕的农村妇女等同起来。女人们的看法是,虽然同为农村妇女,但二者有着质的区别。这种区别不仅在于贾娘娘已经进了城,并且已经是一位领导的爱人(那时不称夫人太太),还在于她那种讲究,那种家家煎菜都只敢往锅里倒几滴油的情况下,还会往头上细细致致抹油的讲究。这种讲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还有她那方大大的兰方格子的手帕。那方手帕并不特别,只是百货公司里常见的那种。特别的是她不是把手帕系在偏襟衣的盘扣上,就用小手指勾住长长的提在手里,而不是象其他女人们一样胡乱地一团塞在衣兜里。这使她的手帕更多地向人们展示了一种装饰作用而不是实用的价值。使人不由联想起舞台上那提着绸手绢翘着兰花指轻轻移动着莲步的大家小姐。贾娘娘还多多少少用一点香水。除此之外,还有她白晰细致的皮肤和没有一点干茧的细嫩的手。她表现在人们面前的种种一切使她隐约透出一缕似乎曾经的贵气,一缕似乎曾经的富气。这种贵气和富气不是她刻意乔装的或者有意张扬的,而是从她的骨子里她的气宇间不经意流露出来的。就象旧时的故事里戏剧里那些落难的小姐和公子,即使混迹于民间,也难于隐藏也很易识别的那种贵胄之气。
而我妈妈对贾娘娘那种往头上抹油的讲究很不以为然。她说真是糟踏!不晓得好歹!农民要下好多力气费好多手脚才打得出来那点儿油!有那点工程抹油,还不如多洗几下脑壳。你看她脑壳拄近了闻好汗臭。
贾娘娘的小脚也让女人们议论和揣测了好一阵。Q娘娘说,三寸金莲,不说三寸,但也只好有四寸多而已。Q娘娘向我妈说,嘿,H大伯娘,赵经理嘛我们晓得他成份是中农嘛,但你说贾娘娘是啥子成份。
“H大伯娘”是Q娘娘对我妈妈玩笑式的称呼。她问我妈妈时心里其实已经对贾娘娘的成份作了很肯定的划分,只是没有说出来而已。而我妈妈这根炮筒子却偏偏要一语道破,劳动人民还会裹小脚吗?你看她走路拽一拽的,路都走不稳,怕讨猪草一匹坎子都爬不上。
Q娘娘是一个好寻根究底也是一个聪明的女人。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就主动和贾娘娘攀谈。
Q娘娘成竹在胸,已经打好了寻求答案的最佳腹稿。Q娘娘的开场白是这样的:
贾娘娘,你们老家是哪里的呢?
Q娘娘想,这是一个很亲和的提问。也是一个很随意很自然的提问。谁都不会拒绝回答这个问题。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家乡再不好也是家乡,总不见得不好意思回答。
贾娘娘眼皮颤了一下,怔怔看着Q娘娘,没有出声,好象没有听明白Q娘娘说的是什么。当Q娘娘又重复了一遍后,贾娘娘用疑问的语气?了声,又指了指自己的屋里,说了一句什么,就掀开自己的门帘走进了屋里。
如果贾娘娘回答了Q娘娘的提问,那么按照Q娘娘编好的程序,接下来就要问贾娘娘老家的风俗习惯有些什么,然后再接二连三的套出贾娘娘家里有几口人,是干什么的,如此等等。
然而贾娘娘没有给Q娘娘编好的程序以任何机会。Q娘娘绝没有想到,自己煞费苦心很下了一番功夫的精彩提问仅止于开场白。
虽然并不灰心的Q娘娘后来又东一锒头西一棒子的旁敲侧击,一心想要刨根究底,但最终还是没有从贾娘娘那里得到她想要的答案。贾娘娘的成份贾娘娘的身世成为了好奇的女人们心中永远的谜底,哪怕是在发生那件事情之后,也没有能够揭晓。
(三)
不知是不能生养还是生下来夭折了,总之赵惠民和贾娘娘没有儿女。比起家属院里家家都有几个猴跳马摆的娃儿的家庭来,这又是他们迥异于众人之处。不仅没有儿女,赵惠民的老家似乎也没有了什么亲属。除了一次从北京来了一封信以外,赵惠民从来没有什么信件来往,更不要说亲戚来往。
没有小娃儿的吵闹,他们的家非常清静。不管是赵惠民和贾娘娘同时在家还是贾娘娘一个人在家,都听不到他们家有什么响动。虽然大家住的那种串架房一点不隔音,可以说连晚上屙尿放屁或者打个喷嚏都能清楚听见。除了炒菜的吱吱声和开水开了的咕噜声还有收音机放出的声音外,我们从来没有听到过他们夫妇之间有什么说话的声音。当然没有听到也并不等于他们之间就真的一点没有说话。也许是说得耳语一样的小声,没有让大家听到大家不知道而已。
除了膝下无子的缺陷,赵惠民和贾娘娘的家庭是值得人羡慕的。他们夫妇之间从发生过吵闹或者争执,一次半次也没有。这确实让经常高声吵闹的家庭很是羡慕。以至于有的家庭吵架时,去劝架的人也说,你们一天到黑咋个搞的?学学人家赵经理两口子嘛。Q娘娘说,啧啧,相敬如宾,举案齐眉,赵经理和贾娘娘硬是有点象梁鸿孟光呵。
赵惠民家里有一台红灯牌收音机。那收音机的外壳总是让贾娘娘擦得铮亮铮亮。那收音机里经常都会传出好听的音乐声和播音员标准的普通话声。贾娘娘独自在家时,总是爱听里面放出来的戏剧。那些音乐声和那些戏剧或高亢激越或轻柔宛转的唱腔和字正腔圆的对白,总是让处在文化生活极为匮乏的年代的我们得到一种无比快乐和愉悦的享受。那时年幼的我和其他一些娃儿根本不知道一台收音机特别是红灯牌收音机在那个年代的珍贵。只觉得是一种稀奇。于是有几个娃儿抓住一次赵惠民没有在家的机会,便不知天高厚贸然撞进了贾娘娘的家里。喜欢小孩的贾娘娘对孩子们来者不拒,拿出了一些大白兔奶糖,给孩子们一人一颗。娃儿们吃着奶糖凑近收音机前听得更加津津有味,又试图去旋收音机的按钮,早有防备的贾娘娘立刻轻轻拉开了他们的手。这些娃儿中有Q娘娘的儿子。Q娘娘在责骂她的儿子时说,你爪子痒了嗦?你爪子痒嘛弄到火里去刨一下嘛!你整烂了你赔得起不?你衣裳裤儿卖了妈老汉儿卖了都怕赔不起。
让我们这些娃儿们羡慕赵惠民和贾娘娘家的,除了在全县城也说得上是如国宝大熊猫一样珍稀物品般的红灯牌收音机外,赵惠民家还吃得好。那时还没有象后来的十多年一样兴什么肉票,和现在一样,只要有钱,就能在市场上买到肉。赵惠民家没有儿女,自然也没有儿女的负担,虽然只有赵惠民一个人的工资,家庭经济水平还是相对比我们这些儿女一啪拉的家庭要高。我们家很难得买一次肉,好不容易割一次肉时妈妈总是割饱胁肉,说是抵嘈口。而贾娘娘三天两头提着一块瘦肉回来,偶而还会提着一只鸡回家。而更多的时候,贾娘娘总是按照她老家的饮食习惯做各种面食。自己用鸡蛋和了面擀细细薄薄的宽叶子面,用肉馅葱花炒出很香的面汁;做肉馅白菜饺子肉馅韭菜饺子;烙香香薄薄的葱花面饼和一种叫千层饼的面饼。
我们相邻这几家的娃儿们最盼望贾娘娘烙面饼。因为贾娘娘烙饼之后常常会用几个细瓷盘子盛上一两张饼,分送到我们各家。那是一个粮食紧张还在兴粮票的年代,人人的食粮都不会有一点多余。贾娘娘的送饼就更彰显得贤惠大方,慈爱善良。贾娘娘送饼到各家时,只会说两个简短的字,尝尝。尝尝。她送饼的时候也没有笑容,我们夸赞她的饼时她也没有笑容。不过我们已经习惯了她没有笑容的样子,因此一点不大惊小怪。还是感到她很真诚。还是觉得她很慈爱。
贾娘娘烙得最好的是一种千层饼,那种饼烙得干干的分为好多层,每一层的馅都不同都会给你带来一种惊奇和惊喜。我永远也忘记不了那种千层饼精致的样子和那令人馋涎欲滴的味道。
(四)
没有儿女的贾娘娘不象有儿女的家庭总有太多的家务要做,平时很闲适也很孤寂。
除了听收音机,闲适的孤寂的贾娘娘打发时间的事情大致有三件:养花,喂兔子,看川剧。
贾娘娘养的花只有两种,茉莉花和晚香玉也叫夜来香。贾娘娘的茉莉花和晚香玉栽在她窗外的几个破沙罐里,沙罐里的那些泥巴是贾娘娘用她的手巾一次次从公园里的竹林里包回来的泡松土,还用小瓶子捉了几条曲蟮(蚯蚓)回来放在里面,那土质看起来就油浸浸的很养眼也很养花。贾娘娘伺弄花很精心很细致。她的花从来不施粪尿。她只用淘米水或者米汤作花的养料。她时时会拿着一把剪刀,将茉莉花的枝桠修剪得很整齐。她对她的花十分关注。即使不施水不修剪枝桠的时候,她也会常常走到窗后,非常喜爱地独自站在那几罐花前,自赏自醉。
那个年月栽花的人如天上的晨星般寥寥无几。偌大的一个县城除了公园里外,走遍大街小巷也难得见到有花。只有一种叫胭脂的,无人管无人照的从那些砌着泥巴的石头墙里探头探脑地野生出来,自生自灭。贾娘娘的花向我们展示了她家的又一道风景,也给大家带来了另一种享受。
一到夏天开花的季节,那些花就长得肥肥白白的,又大朵又嫩生,分外诱人。特别到了晚上,晚香玉花那种馥郁的香气在微微的夜风中颤动着飘然而致时,简直令人心旷神怡,在炎热的夏夜里感到一阵一阵的凉爽。爱孩子的贾娘娘有时会摘下几朵她的可爱的茉莉花,送给我们几个小姑娘,花开得茂盛的时候,她还会摘下一些送给小姑娘的妈妈们。她自己也会在她圆圆的发髻上插上一枝双苞的欲开未开的。有时也会在衣襟的盘扣上插上一支晚香玉。一当这时候,我总觉得贾娘娘就象她养的两种花一样,不华丽,不喧哗,不争芳夺艳,只是静静地悄悄地散发着自己的香气,自然而拙朴,素净而清丽。而贾娘娘是不喜欢娃儿们自行摘花的。一看到有小娃儿去摘她的花,她就会扬手制止,不讨,不讨。而炊事员Y伯伯也成了忠实的护花使者,一看到娃儿们蹑手蹑脚地钻到贾娘娘的窗后欲行不轨,就一阵幺喝,你们几个崽崽儿又要干坏事了吗?别处去耍别处去耍。
贾娘娘养了几只兔子。贾娘的兔子和她的花一样,也是伺弄得肥肥白白的。贾娘娘的门帘半挂着时,偶而会看到一两只眨着红眼睛惊惧而小心地在贾娘娘家跳来跳去,很是温顺可爱。有时贾娘娘会把她的兔子抱在怀里,轻轻抚弄,小小声声地和兔子说话,就象一个哺乳的母亲温柔地亲爱地抚摩自己的婴儿。更多的时候,贾娘娘是抱着兔子一个人出神,常常一坐就是好半天。兔子不动贾娘娘也不动。兔子很安静贾娘娘也很安静。那种情景虽然是年幼的尚不懂事的我看了也非常感动,至今不能忘怀。Q娘娘看到贾娘娘这样爱她的兔子,对我妈妈说,你看看,贾娘娘对她的兔子多好,比对娃儿还好。我妈妈虽然对贾娘娘没有丝毫反感,但由于性格使然和对赵惠民的憎恨,无心说出的话却带有一丝刻薄:没有娃儿抱只有抱兔子噻。
贾娘娘的兔子是喂来看喂来耍而不是喂来吃的。贾娘娘喂兔子多年,我们没有看到过她家宰过兔子,吃过兔肉。贾娘娘似乎忽略了兔子的食用价值。这让我们这些很想很想吃兔肉即使吃不到兔肉也希望看到贾娘娘家吃兔肉的娃儿们或多或少的感到有那么一点点遗憾。而贾娘娘的面饼贾娘娘的大白兔奶糖贾娘娘的收音机和贾娘娘的茉莉花晚香玉稍稍弥补了这种遗憾。孩子们还是很乐意力所能及的帮助帮助家里没有人手的贾娘娘。在到河边山上玩耍之后,常常为贾娘娘的兔儿带回几把绿油油细细嫩嫩的鹅儿肠草。
贾娘娘聊解寂寞的又一件事情是看戏也就是看川剧。贾娘娘一个星期中至少有两三天晚上要到川剧院去看戏。记得那时的戏票好象是一角五分钱一张。而一斤盐巴是一角六,一斤米是一角三分五,一斤醋才六分钱。因此看戏对于单位里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家庭来说,是一件很奢侈很浪费的事情。大家普遍都是低工资养家糊口,一不小心就有可能入不敷出,决不敢将哪怕是一角两角钱不花在刀刃上。我的记忆中我妈妈从来没有到川剧院看过戏,也从来没有买过戏票让我们到川剧院看过戏。偶而学校组织学生们到电影院集体看电影需要妈妈拿出五分钱时,妈妈也会象割自己的肉一样心疼。
而贾娘娘可以三天两头随心所欲的到川剧院看戏。这使大家尤其是我们这些娃儿们不禁羡慕而且暗暗嫉妒。天要擦黑的时候,贾娘娘就要出门看戏了。出门看戏的贾娘娘的姿态是带着一丝优雅和从容不迫的。她依然把那方大大的兰花格子的手帕不是系在衣襟的盘扣上就是长长地提在手里,依然拽拽咚咚的迈着小脚,步履蹒跚。
那时看戏和看电影的大人都可以带一个一米以下的小孩。喜欢孩子的贾娘娘每次看戏都会带上邻居们的一个小孩。不过她很少带男孩子去,她说男孩子很吵。她最喜欢带的是我那不多言不多语如小草一样细细弱弱的三妹。三妹和她出门时她总是轻轻牵着三妹的小手,从背后看简直就是一对亲热的祖孙。我那时已经上二年级,也就是超过一米多了。每次看到贾娘娘牵着三妹的手出门时,我总是非常眼热。贾娘娘捕捉到了我的表情,于是有一次去看戏时叫上了我。
进剧院的大门时尽管我尽量往下垌缩着脚以降低自己的身高,但在看门员狐疑的眼光下还是很费了一番周折。当我们终于找到自己的座位时,台上锵锵锵锵的开场锣鼓已经响了好半天了。
记得那一天看的是一出川剧折子戏,叫《半把剪刀》。饰演女主角的是县川剧团一个出名的旦角刘素珍。这种剧情一点不连贯的折子戏我觉得简直没有电影好看。所以当女主角脸上抹着凡士林油彩装做泪流满面痛不欲生的样子从台后跌跌撞撞地穿出来时,我一点也没有被感动。而我看到,贾娘娘早已泪眼唏嘘,正从衣襟的盘扣上牵着手帕擦她的眼泪。
(五)
那天放学回家,刚刚走到生资部的院子里,就听到大人们三三两两在议论着什么。说是谁出事了。在县联社的职工大会上刚刚被逮捕。大人们的表情非常之惊讶,也非常之震动。那个经常被评先进的W叔叔打着啧啧说,
“没有想到,简直没有想到!完全看不出来他是一个历史反革命,还负有三桩血案!你看今天会上那个领导大声宣布立即逮捕历史反革命分子赵惠民的时候,全场那个鸦雀无声的惊讶样子,一个个都象吃了张口粑一样,大张着嘴巴,合都合不拢。”
而R娘娘却撇了撇嘴说,“你从外表咋个发现得出来?他隐藏得那样深伪装得那样好!”
我的妈妈看起来最激动,连嘴唇也有些颤抖了,
“狗日的私娃子狗日的孤老我早就说他不是一个好胎胎!”
妈妈觉得自己对赵惠民的看法很有预见性。好象是早就给他算出了走霉运的八字。
W叔叔说,“嘿,你看今天县联社的大会上硬是群情激愤哈!说明广大职工的政治觉悟还是很高的哟!”
L叔叔说“硬是!你看台子上面喊一声打倒历史反革命赵惠民,台子底下大家都一致举手振臂高呼。”
D娘娘说,“你们说县联社的领导晓不晓得今天要逮捕赵惠民呢?怕是早就晓得了耶!”
L叔叔说,“怕不会吧?要是保密工作做得不好,他逃跑了咋办?”
D娘娘又说,“你说他啥子办法能够隐藏这么多年不被发觉?”
L叔叔说,“他跑得远噻!跑到这种山高皇帝远的山旮旮,谁发现得了他?”
我妈妈说,“还不是狗日的家伙会做假!明明出身是大地主,却只填一个中农成份!”
D娘娘说,“最后还不是没有跑脱!”
W叔叔接过D娘娘的话头,“这就叫做广大人民群众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
Q娘娘也随声附和,“所以说呵,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呵。”自认为很聪明的她,又对赵惠民偏爱黑色衣服的习惯作了一番分析,“原来是阶级本性使然呵,黑心子萝卜一样的坏人当然只有喜欢黑色。”
原来,赵惠民是一个伪造履历混进革命队伍的历史反革命。
赵惠民的老家在北方某省。是当地一个大地主的儿子。赵惠民的家非常富有,在北京还拥有一些店铺。在当地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中,赵惠民逃离了老家。后来组织了还乡团返回当地,对共产党的干部和积极参加土改运动的贫雇农进行了凶狠的报复。当解放军主力部队大举南下后,为了避免遭到正义的惩罚,他才和他的一个亲属匆匆逃离当地。漏网后的赵惠民投机取巧伪造履历混进了解放军队伍,又随部队南下到了我们这个县城。而他的那个亲属则隐姓埋名躲进了北京城。为了抓捕赵惠民和他漏网的亲属,当地干部和群众作了大量不懈的努力,但这两个家伙始终如同掉进海里的细针,音讯渺茫。直至到有一天当地的一个干部到北京时无意中发现了赵惠民的亲属,这才将两人一网打尽。
公安部门马上查抄了赵惠民的家。
公安人员来到赵惠民的家时,贾娘娘一点也没有惊慌失措。她好象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她表情如常安之若素地站在一边,看着公安人员将他们的家翻得天翻地覆。公安人员翻遍了赵惠民家的箱子柜子办公桌,翻遍了赵惠民的床铺甚至床脚底下垫床脚的砖头,却没有发现赵惠民有什么新的罪证。公安人员最后只带走了赵惠民的一个存折。
公安人员刚刚转身离开,Q娘娘马上象发现新大陆一般地向我妈妈发布了关于存折的重要新闻:
H大伯娘,你说折子上有多少钱?五百多元,五百多元哟!你想都可能不会想到他们家这样有钱!
我妈妈恨恨的说,狗日的臭地主,过去有钱,现在还是有钱!
妈妈又想起赵惠民整他的事,说,原来是狗日的阶级敌人对我们贫下中农的阶级报复呀,我简直没有想到。
我妈妈出身贫农,说着这句话很理直气壮。我想,妈妈是不是有点偏激,正在幸灾乐祸地看赵惠民的笑神。
Q娘娘又说,你看贾老妈(儿)好沉得住气哟,不哭不闹不吭不响的,就当没有这回事一样。是你我噻,怕早就摊在地上了。
我很是惊讶于Q娘娘对贾娘娘的称呼在顷刻之间就由敬称变成了贬称。Q娘娘真象是一条变色龙。
我妈妈说,事情是赵惠民犯的又不是她犯的,关她好多事嘛!她以后才有点遭孽。
看来妈妈爱憎分明泾渭也分明。
(六)
赵惠民被逮捕的前两天里,都没有见到贾娘娘出门。她的房门紧闭着,里面没有一点声息,寂静得吓人。
Q娘娘小声对我妈妈说,H大伯娘,贾老妈(儿)是不是出事了哟?要不要去看看。要不然真死在屋头以后才臭得难闻。
妈妈说,怕还是要站稳阶级立场不要同情反革命家属哟,要不然以后难得背书。
妈妈嘴里虽然这样说,却还是和Q娘娘蹑手蹑脚地走到了贾娘娘门口,掀开贾娘娘的门帘,悄悄地从门缝里往里观察。她们发现,昏暗的屋子里,贾娘娘呆呆地坐在一张藤椅上,憔悴苍老得象一个鬼。
Q娘娘舒了一口气,小声说,“活的!”
我妈妈也几乎同时小声说,“活的!”,说完也舒了一口气。
第三天晚上,我们听到了一个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女人的歌声。那歌声唱得很徐缓,有点低沉和沙哑,听起来好象是在慢慢的说话,
“天上布满星,
月亮亮晶晶,
生产队里开大会,
诉苦把冤伸,
万恶的旧社会,
穷人的血泪恨,
千头万绪,
千头万绪,
涌上了我的心,
数不尽的辛酸泪,
挂在胸。“
声音是从赵惠民的家传出来的,是贾娘娘在唱。
这首歌我们小学新教不久。贾娘娘平时不唱歌也没有看见她学过歌,这时怎么唱起歌来,还唱的是这首歌?我真是有点疑惑。
Q娘娘立马钻进我们家,鬼头鬼脑神神秘秘的向我妈妈说,你听听,你听听,贾老妈(儿)唱的啥子!是不是对人民政府有阶级仇恨呀?倒底是哪个教她的这首歌?
我妈妈也立即意识到这是一种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有些警惕,有些紧张。两个人一商量,马上把几个娃儿喊来追问。
追问结果,歌是Q娘娘的女儿教的。
鉴于这个前车之鉴,担心娃儿们近墨者黑的Q娘娘和几家也唯恐自己的孩子政治上出问题的家长商量之后,立马各自对娃儿们严肃下达了几条禁令:
不准和贾老妈(儿)打招呼(要和阶级敌人划清界线!);
不准和贾老妈(儿)说话(谨防上阶级敌人的当);
不准再吃贾老妈(儿)的东西(谨防糖衣炮弹!);
不准再进贾老妈(儿)的家门(这是最重要的一条!!);
要提高警惕,防止贾老妈(儿)搞破坏(要监视阶级敌人的行动)。
孩子们原先只知道赵惠民是一个“坏蛋儿”,遭逮捕遭关起了,是进了公安局了。但他们对这件事不象大人们看得那样严重,只觉得新鲜又有那么一点刺激,有点好玩。听大人们这样一说,他们才明白,贾老妈(儿)也是坏蛋儿,于是对贾娘娘原有的好感立即荡然无存。这也难怪,孩子们本来就胸无城府,喜欢一个人不喜欢一个人随时都会阴晴不定,比草原上的天气变化得还要快。
之后的一段日子,是贾娘娘在生资部居住以来最为孤寂最为孤立无助的日子。
那一段时间正值放暑假。无所事事的娃儿们将无处发泄的精力和时间基本上都耗在了贾娘娘身上。
娃儿们大张旗鼓地去翻捣贾娘娘的花罐,把罐子弄得底朝天,他们要检查检查贾老妈(儿)是不是在里面藏着啥子反共反人民的证据,有没有特务名单或者微型电台。娃儿们掀开贾娘娘的门帘,从门缝里非常警惕地观察贾老妈(儿)的一举一动,看她是不是在想搞啥子阶级报复的行为。就连贾娘娘密不透风牢牢紧闭的窗帘后面,也经常瞪着几双时刻保持着高度革命警惕性的幼稚的眼睛。贾娘娘的一举一动都处在娃儿们众目睽睽的监视之下。不仅仅于此,在一天中午,几个娃儿还公然在贾娘娘的门外高声喊起了“打倒赵惠民”的口号。贾娘娘以往平静的生活,现在完全淹没在孩子们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了。
(七)
赵惠民被判了一个很长的刑期。大人们说,赵惠民算是幸运,如果在解放初期被逮到,可能早都被枪毙了。他的逃亡给他捡回了了一条命。但是大人们又议论说,实际上他逃亡的这些年日子也是不好过的。我猜也是,时时刻刻担心东窗事发,分分秒秒如履薄冰战战兢兢,那种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我明白了赵惠民和贾娘娘为什么很少交谈,他们时时都在担心祸从口出隔墙有耳。我明白了赵惠民和贾娘娘为什么从来没有笑容。他们知道自己是秋后的蚂蚱,只是苟延残喘,他们生活在自己黑暗的精神世界中,不敢笑也没有心情笑。他们隐藏在新社会里的十多年,对他们来说完全是一种暗无天日。由此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一个人要活得阳光过得正常,决不能做亏心事,更不能做坏事。这个道理成为我以后若干年直至今天的行为准则。
回想起以往人们对赵惠民的尊敬,我又似乎明白了另一种社会现象,不管你是否做过坏事,做过多大的坏事,只要没有人知道,只要你处在一定的地位,总是会受到人的尊敬的,虽然这种尊敬可能多数时候带有虚假。
赵惠民家被收缴的存折由有关部门保管,每月在存折上取出五元钱交给贾娘娘作为她的生活费。
赵惠民被正式判刑以后,基于保证单位政治上的安全和政治上的纯洁性,生资部的新领导向上级汇报,要求贾娘娘搬出生资部的宿舍。上级很快同意了这个要求。一个反革命家属当然没有任何理由继续住在单位的宿舍。
贾娘娘搬到了一处低矮破旧的民房。后来不久后的一天,我在街上碰到了贾娘娘。她看到我嘴唇动了一动没有说话,我也是嘴唇动了一动没有说话。贾娘娘一个人转身离去。她伶仃的背影在她肥大的偏襟衣和系腰裤里,就象一个没有血肉的衣架。
文革开始,贾娘娘挂上了黑牌子,被划为了五类分子,天天拄着一把叉头扫把,在大街上扫街。她原来黑油油光光生生的头发几年间已经变得花白,没有了一点光泽。原先整整齐齐的衣衫也已经洗得很旧,并且打上了补丁。大大的黑牌子挂在她胸前显得硕大而沉重。
后来我们家因为妈妈工作调动举家迁到了乡下的一个供销社,我又到外地去干了几年活,就再没有听说过贾娘娘的消息。
再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贾娘娘。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