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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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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的身体飞起来的时候,可以看到一大片鲜红的液体从我口腔里喷射出来,落在洁白的雪地上。

  那一团鲜红落在雪地上,迅速放大开来,就像电影中描述花儿开放的特写镜头,呈辐射状向外围绽放。

  红的鲜艳,白的刺目,这两种颜色叠放在一起,登时有了一种搜魂夺魄的震撼效果。

  那一刻我的思维开始陷入介乎于现实和幻想之间的地带,有些蒙太奇色彩,有些迷离,又有些童话中的意境。

  我还活着吗?那地上的白雪刺得眼睛发涨,应该不是冥界的景色。

  我昏迷了,还是死去了,还是快要死了呢?那雪地上的鲜血还在不断地扩散,由艳红艳红开始变得五彩斑斓,一切都显得有些怪异而不真实,或许我是死了,或者就要死了罢?

  葡萄干。天山雪莲。维吾尔姑娘。马奶子酒。梦境……无穷无尽没完没了的梦境。

  有很多不相干的东西在我眼前飞舞。白皑皑的雪峰,海滨城市,公司,生意,奔驰车,大客车,钞票……

  这一下把我撞向哪里呢?是地狱还是天堂,是山东还是新疆?

  是啊是啊。我是从新疆呆过的,在艾丁湖畔,在吐鲁番,在一个不知名的小镇。

  那里有一个漂亮的维族姑娘。是吗,是吗?我跟她结了婚吗?为什么会有这种幻象呢?

  我觉得我的身体动起来了,飘飘荡荡的,像是在海中航行的一艘小船。是有人在动我吗?有可能的,我的潜意识里感觉到有人把我弄到担架上了,放在什么地方了,向前移动了,耳边响起救护车刺耳的笛声。

  这时我的意识在空气中游荡着,仿佛是在放映着一部胶片陈旧了的黑白电影。

  是的,那是一九八六年,二十年前了。嗯,那时我二十岁,还是个蛮帅气的小伙子。我到新疆去做什么呢?是去吐鲁番采购葡萄干,要贩回山东来卖。

  那跟天山雪莲有啥关系呢?跟维吾尔姑娘有啥关系呢?跟艾丁湖有啥关系呢?跟那个不知名的小镇有啥关系呢?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那个小镇是有名字的,叫恰特喀勒。那个镇子并不小呀,到集市的日子,人群熙熙攘攘,叫喊声东不拉声马头琴声手鼓声热瓦普声充塞了整条大街。有热气腾腾的拉条子,还有馕,还有酸奶疙瘩,还有滋啦滋啦响着冒油的羊肉串,还有马奶子酒,还有奶茶……到处都是人,都是琳琅满目的货物呀。

  我到那里去干什么?哦,是被一个维吾尔族老大爷救回家的。那个老大爷有个女儿,那是一个多么漂亮的姑娘呀,满头的辫子乌溜溜的,戴着一顶小花帽,碎花长裙,一双大大的眼睛忽闪闪地,看一眼就像喝了一大碗马奶子酒,一下子就醉了。对了,那个姑娘叫曼哈古丽,她后来成了我的妻子。

  曼哈古丽还有个哥哥,名叫克里木,也就是我的大舅子。

  我怎么会娶了一个维族姑娘呢?我的老丈人怎么会救了我呢?

  一辆飞驰的大客车。是的,在我挑好了葡萄干,用板车拉到长途汽车站,去买开往乌鲁木齐客车的车票时,被一辆飞驰过来的客车撞倒了。那时我正在奔跑,那辆车从一个我看不到的角落里冲出来,就把我撞到板车上去了。我的头撞到了车辕上,一下子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在晕过去之前,我看到满车的葡萄干摔散在地上,一大片的绿色在脑海里弥漫。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在曼哈古丽家的炕上躺着了。那时曼哈古丽正在用一把亮闪闪的银勺子往我嘴里喂汤,那汤散发着沁人肺腑的清香,喝到嘴里却有些苦,每一口下肚,就有一股热气从丹田升腾起来。

  曼哈古丽后来跟我说,那是天山雪莲熬的汤,那雪莲他们家保存了几十年,从她记事的时候已经藏在松木橱里了,要不是为了救我的命,还会继续珍藏下去的。

  曼哈古丽还说,那辆客车是刚卸完乘客,司机急着回家才开这么快,把我撞倒的。我是被客车的前侧面撞飞的,也不知道那个司机没有看见我,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反正是没有停下就直接跑了。阿爸正好赶着马车经过,见我躺在地上没人管,就拉回家里来了。

  曼哈古丽的阿爸见我好了起来,就问我从哪里来,叫什么名字,要把葡萄干运到哪里去。天啊,我一个问题也回答不上来,因为我对自己是谁,这里是什么地方,我为什么要来这里,甚至葡萄干什么的……都是茫无所知。

  也就是说,经那辆客车一撞,把我脑子里的中心处理器撞坏了,里面所储存的所有个人资料和历史信息统统失效。

  用医学专业术语讲,我失忆了。

  失忆了又怎么样呢?这不影响我的脑子聪明,接受新事物极快,学维族语言也极快。曼哈古丽早就没有了妈妈,家里只有她一个女人,也就一直由她照顾我的病情。于是,她喜欢上了我,最后嫁给了我。

  也可以说,是我嫁给了曼哈古丽。

  我们过着诗一样的美好生活。和所有的维族姑娘一样,曼哈古丽能歌善舞,纯朴可爱之极。我很快跟克里木学会了东不拉和马头琴,还会唱一些放牧的歌曲。我和曼哈古丽经常骑着我们的红马,到艾丁湖畔的草坡上去弹琴唱歌,枕着无际的绿草,看天上的白云飘荡。

  过了两年,我们有了自己的儿子,我给他取名叫恰特格勒,就是我们居住的那个镇子的名字。

  好了,我的记忆到这里就中断了。

  那么,我又是怎么回到山东来的呢?

  我又是怎么到海滨市这个家来的呢?我是怎么继承了父亲的贸易公司,怎么当上董事长的呢?这十几年来,我怎么就从来没有想起过在艾丁湖畔那个小镇的日月呢?

  我的思绪这时还在空气中飘荡,没着没落的。

  我感觉到救护车吱地一声停下了,自己被抬进电梯,往上升啊升啊,不知道要升到哪里去。后来这种上升的感觉忽然消失,似乎有一大片亮光笼罩着我的身体。我是被放在手术台上吧?那一片亮光是无影灯的照射形成的幻影。

  这些思绪的片断忽前忽后忽实忽虚,把我的脑子搞得很乱。

  我是怎么回到海滨市来的呢?

  我觉得身上疼了一下,然后脑子就渐渐麻木。他们给我打了麻药,我是这样认为的。接着脑袋上方嚓嚓地响了几下,好像有冷风刮起来了,我知道他们是掀开了我的头盖骨。

  头盖骨掀起来了,思绪好像也脱离了躯壳,飘浮在空中,像荡秋千一样,在高处俯视着躺在手术台上的我。

  思绪一旦脱离了身体,就变得活跃起来,对自己从前的历史看得无比清楚了。

  我的思绪看到,十八年前的那个下午,我告别了妻子曼哈古丽和儿子恰特格勒,到吐鲁番去帮着老买买提收葡萄。葡萄园里还有很多临时从别处请来的帮工,他们操着不同的口音,有的能听懂,有的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太阳偏西的时候,我们收工了,老买买提打开醇香的葡萄酒,请我们吃手抓羊肉。

  我们边喝边唱,又是跳舞又是唱歌,为买买提庆贺葡萄园的丰收。陈年的葡萄酒喝起来柔柔和和的,后劲可是大的很,不一会的功夫我们就东倒西歪了。我身边坐着一个从山东来的小伙子,他操着带有浓厚山东味的普通话给我们讲他家乡的故事,讲等他赚了钱回去相会的恋人。他的声音怎么那么熟悉呢?怎么那么亲切呢?怎么就亲切的让人心里一阵阵发疼呢?喝到酒酣耳热之余,没有人注意到,我竟然已经用纯熟的山东话跟那个小伙子谈起家乡的事情来了。

  摘完葡萄之后,我还处于酒醉状态,头脑还一片混沌。我不知道怎么离开的吐鲁番,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和那个山东的小伙子坐在东归的列车上了。

  我想起来了,我是海滨市的,我的家在解放路89号外贸局家属院。

  我是三年前离开的家。

  那么,我怎么坐到火车上来了呢?看看车票,是从乌鲁木齐到海滨市的。我到乌鲁木齐去干什么呢?我问跟我一块的小伙子,那小伙子也莫名其妙,他说他是在吐鲁番认识我的,是因为摘葡萄认识的,我自己说的我是海滨人,要跟他一块回山东的。

  再问其他的,小伙子也不知道了。

  天啊,我干嘛去吐鲁番摘葡萄呢?我怎么会在那里呆了三年呢?意识里记得当初是要来新疆采购葡萄干的呀,怎么摘了三年葡萄呢?

  回到家里,见父亲已经下海单干,并成立了远洋贸易公司,成为一个响当当的大老板。父亲身体很不好,等我回来不久就去世了,把公司交给了我。

  妈妈问我这几年跑到哪里去了,怎么不想着回家呢?

  我瞪目不知所对。

  我的思绪在半空中飘浮着,快乐而活跃地审视着我的躯壳,就基本上把从一九八六年到一九八九年这三年的记忆空白填补起来了。

  那么,我现在的妻子阿莲是怎么回事呢?我和她是怎么结的婚呢?

  我的曼哈古丽现在过的怎么样呢?

  弄明白一九八六年到一九八九年这三年记忆空白的问题之后,下面的问题又出现,彻底把我的思绪弄乱了。

  我的伤很严重,手术很不成功。

  他们勉强把我的头盖骨缝合上,推离手术室,转到急危病房。

  到病房之后,我有片刻的清醒。妻子阿莲告诉我,那个开车撞我的人没有逃跑,他还守候在病房外。我出事的时候大雪漫天,没有一个人看到,那个小伙子本来可以一跑了之的,何况他开的还是外地的车。但他没有跑,他把我送到了医院,又从我兜里找到名片,联系了我的家人。

  我说我没有开着我的奔驰车吗?下着这么大的雪我跑到外面马路上去干啥呢?

  妻子摇摇头,不知道。

  那就把那个开车撞我的小伙子叫进来吧。我想见见他。

  小伙子就进来了。他很高大,很结实,很英俊,看起来像个少数民族人,却又有点混血儿的样子。

  我就说小伙子不要害怕,你撞我的时候,我在干什么呢?

  小伙子说你正在路边看远处山顶上的积雪,后来看到我车上的货物,就没命地跑过来,我来不及刹车,就撞到您了。很对不起。

  哦。我就问你的车上装的什么货物呢?

  是葡萄干。满车的葡萄干。小伙子说,因为下雪路滑,有一些葡萄干掉到马路上了,您看到了,就猛然冲我的车跑过来。

  我的心猛然一动,就问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呢,家里还有什么人?

  我叫恰特格勒,家里还有妈妈,一个舅舅。妈妈叫曼哈古丽,舅舅叫克里木。

  那么,你爸爸呢?我觉得我的呼吸急促起来,有点上不来气了。

  爸爸?妈妈说爸爸有一天到吐鲁番买买提爷爷家里去帮着收葡萄,大家都喝醉了,爸爸就不见了。十八年了,没有他的音讯。

  哦。我明白了。是我的儿子撞了我,是我的曼哈古丽让儿子来找我讨债的。

  在生命最后的那一瞬间,我完全明白了。

  我吐了一口长气,感觉到灵魂就忽然完全脱离了身体,向着远方飞去。

  向着乌鲁木齐,向着艾丁湖,向着恰特格勒……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