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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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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还是前几年的事。一天,我们营子里新搬来一户人家。这在这们僻静的草原,可算得上一件热闹的事。你瞧,当马车停在南头的板申 前时,凡在营子里的人都出来了,有的主动帮忙,有的看热闹。我也站在包门前,好奇地望着。

  从车上先是下来两个大人,接着下来两个孩子。我马上被这两个小孩吸引住了。他俩一个高一点,一个略胖一点,长相却一模一样:白嫩嫩的脸蛋,乌黑的眼睛,长长的睫毛,略微卷曲的头发。只是从衣着上可以看出高点儿的是男孩,略胖点儿是女孩。他们从哪里来?为什么搬到这儿住?他们叫什么名字?愿意和我玩吗?……我真想跑上前去问个清楚,可他俩走进屋子,就不再出来了。

  第二天,我不由得又站在包门前向板申那边望,只见新来的兄妹俩在屋檐下玩。我向他们招手,他俩迟疑了一下,怯生生向我走来。于是,我一下子把昨天的疑问都提了出来。他们回答得很简单:哥哥叫力力,妹妹叫加加;他们从城市来,要在这儿长期住下去。

  “你爸爸、妈妈是干什么的?”我问。

  “养鱼!各种各样的鱼!”加加抢先回答。

  “哈哈!我们这儿只有蛇,没有鱼!”我觉得太有意思了,大声笑着说。

  力力脸红了,转脸瞅瞅加加;加加低下了头,不做声了。我也有点不好意思了,便说:“来,咱们吊‘骆驼’吧!”说着,我已经拔起了两根长长的草茎。可是,力力摇摇头,加加也摇了摇头。

  “那,我们去骑马!我有一杆非常漂亮的鞭子,蛇皮套的杆,牛筋儿搓的梢,挽了一朵红绸花。不信,你来看!”说着,我拉着力力钻进包里,取下我的马鞭给他俩看。

  “好吧?”我洋洋得意地问。

  “好。”力力说。

  “好。”加加也附和了一句。

  “喜欢吗?”我更得意了。

  他俩没做声,轻轻摇了摇头。这一下使我大大扫兴。这鞭子,是阿爸特意为我做的,是我最心爱的宝贝。可他俩有眼不识金镶玉!不过,为了能和他们玩,我还是忍着气挂起了鞭子,懊恼中差一点儿把橱柜上的小花盆给碰翻。这小花盆也是我的宝物,里面栽着一株三个头的沙日楞花。三朵火红的花不高兴地向我晃来晃去。

  “好啦,我们采花!”我一下子又有了主意。

  我们跑到不远的草滩。这里草儿葱茏,花儿芬芳,蝴蝶和野蜂飞来飞去,百灵鸟在空中欢乐地歌唱。我们像蝴蝶,像蜜蜂,在花草中穿来穿去,像百灵鸟,一边采花一边歌唱。不一会,我就挖起了一株开得正旺的沙日楞花,兴奋地喊力力他们来看。力力、加加每人攥着一把野花跑了过来。咳!他们采的都是些杂七杂八不起眼的花!我说:“力力!快扔掉那些不值钱的东西!给你这一枝。”力力很听话地扔掉了手中的花,接过我的沙日楞花。

  “别碰坏下边的瓣,栽在盆里能养活。怎样?好吧?”我又得意了。

  力力点了点头。加加也点了点头。

  “喜欢吗?”我更高兴了。

  力力摇了摇头。加加也摇了摇头。

  呵!还是不喜欢!我们草原上的东西,他们都不喜欢!这一下我真火了,冲着力力就是一拳。力力趔趄了一下,没还手,也没有哭喊,嘴唇抽动着,向我望了望,扔下手中的沙日楞花,牵着加加的手走了。

  我打了力力,很快就后悔了。力力那双乌黑善良的大眼睛不住在我眼前眨动。我多想再和力力、加加玩啊!可是,自这以后,他们很少到外边玩了,有时在板申前兄妹俩玩玩就又回去了。

  他们在家里玩什么呢?不寂寞吗?一天,两天,三天……我实在憋不住了,便鼓起勇气,向力力他们的板申走去。

  到了门前,我不好意思进去了,便溜到窗户下探头悄悄向屋里望。啊?力力和加加摆弄的是什么?――光光亮亮,花花梢梢,美极了!我一伸脑袋,一下碰在了窗棂上。加加发现了我,赶忙收拾那几个宝贝。力力也抬起头,见是我,便友善地微笑着,轻声说:“进来吧!”

  力力的宽恕,使我更加不好意思了。我只是嘟哝着:“我打了你,是我不对!”

  “来吧,特木尔!我们一起玩。”力力宽恕我了,加加也对我不加戒备了,笑吟吟地说。

  这样,我们又到一起玩了,而且玩得更亲热了。力力拿出他们的宝贝给我看,告诉我,这叫贝壳。

  贝壳!多么美丽呀!可是,每个上面都有裂痕或者缺口。“它们生来就是这样的吗?”我遗憾地问。

  于是,力力讲起它们的来历。

  原来,力力的爸爸、妈妈都是研究水产的科学工作者,五六年前才从海边来到北方。在海滨居住的时候,力力还很小,爸爸、妈妈常常带他到海边散步,给他拣漂亮的贝壳。力力非常喜欢这些五彩斑斓的贝壳。离开海滨的时候,他把这些小宝贝一个不舍地带了来。新住地没有海,也没有贝壳。力力更加珍爱它们了,每天放学回家,便拿出来玩一会儿。他还拿出一些来赠送自己最要好的新伙伴。谁知,一天,他正把心爱的宝贝一枚一枚摆给妹妹看,忽然闯进几个凶神恶煞般的人来。这些人二话不说,便翻箱倒柜抄起家来。加加吓坏了,站在一边哆哆嗦嗦擦眼泪。力力赶忙包自己的贝壳,怕他们也抄去。一个长着金鱼眼的家伙发现了力力手中的包,以为是什么“反革命”证据,扑上来就抢。力力眼里闪着惊恐的泪光,使劲抓着包不放。“哗啦!”手帕被抖散了,贝壳撒了一地。金鱼眼一见是贝壳,大失所望,丧气地骂道:“小崽子!什么稀罕宝贝!”一边恶恨恨地向地上的贝壳踹了几脚。力力的心碎了,哭叫着,爬在地上摸啊,拣啊,拣起了三枚还算好的,却有了裂痕和缺口。那天,爸爸、妈妈没有回来。第二天,还是没有回来。第三天,也没有回来……

  听了力力讲的事情,我可怜起这三个贝壳来了,也可怜起力力和加加来了。我和力力越来越亲密了。还有加加。我们一块吊“骆驼”,一块找鸟窝,一块玩贝壳。我还教力力学骑马。玩得可痛快啦!

  不知不觉中,寒冷的冬天侵入了草原。这天晚上,白毛风“呼呼”地扑打着包门,毡包仿佛在冻得发抖。我和阿妈一边吃饭,一边等着阿爸。阿爸到大队开会,三天了还没有回来,也没有一点消息。阿妈心里很着急。突然,一股冷风窜进包来,把灯火吹得忽忽乱摆。没等我弄清楚是咋回事,阿妈已被几个汉子架出了包门。我哭喊着去抢阿妈,一只大马靴向我踢来。我撞在橱柜上,“啪!”小花盆震落在地,打碎了,我的马鞭也掉下来了。我一下抓起鞭子,再向门口扑去,可是,阿妈已经被黑暗吞没了。我哭啊,喊啊,拼命抽打着马鞭。天地间一片黑暗。狂暴的寒风凶恨地呼啸着,翻卷着,吞没了我的哭喊声。后来,邻居的格日勒老额吉蹒蹒跚跚走来了,她用冰冷的手擦着我的眼泪,声音沙哑地说:“孩子,甭哭了。你阿妈叫他们关起来了。你阿爸也叫他们关起来了。”

  “他们为什么关人?”

  “他们抓什么‘党’,什么‘反革命’。他们抓的都是好人!”

  “‘反革命’?……和力力的爸爸、妈妈一样吗?那么,以后我们全家也要被送到很远的地方吗?送到哪儿去呢?……”我念叨着,在老额吉的怀里睡着了。

  第二天,力力来找我玩。我把不幸的消息告诉了他。他温和的眼里忽然射出一种怕人的光。他说了一声“我一会就来”,便匆匆向他家的板申跑去。

  可不,过了一会,力力和加加都来了,说是妈妈让我到他们家吃饭。这样,力力他们家就成了我的“避难所”。奇怪的是,我和力力、加加朝夕相处,再没看见他们拿出贝壳玩。

  不久,力力的爸爸和妈妈也被“大马靴”抓走了,说他们也在我阿爸他们的“党”里头。我、力力、加加都成了孤儿。好心的格日勒老额吉收留了我们。我们日夜相伴,像一家人一样。但是,我再没看见力力拿出他的贝壳。

  十年过去了,我和力力都长成了大小伙。一天,力力忽然闯进包门,一下子紧紧抱住我,他那略略卷曲的头发在我的脸上蹭来蹭去。

  “怎么了?力力?”我莫名其妙地嚷着。

  半天,力力才抬起头来,大大的眼睛里含着泪花。他声音颤抖地说:“爸爸、妈妈要回原单位工作了。我来向你告别。”

  加加也钻进包来,说:“特木尔哥哥,我们舍不得离开你。”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把我震呆了,我立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

  力力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小包,郑重地递给我,说:“留着吧,做个纪念!那次阿妈被抓后,我把它悄悄埋在了地下,害怕再让他们踩烂。”说罢,他笑了笑。

  我小心翼翼接过小包。啊,这是贝壳!是那美丽的贝壳!是带着创伤的贝壳!这是我们童年最宝贵的纪念!我端来一盆沙日楞花,送到力力面前,说:“你看,这花开得就像火一样红。好吗?”

  “好!”

  “你喜欢吗?”

  “喜欢!”

  “这是我在阿爸、阿妈平反那天栽的。做个纪念吧!”

  力力端着小小的花盆,仔细地端详着,好像第一次看到沙日楞花如此美丽……

  就这样,力力、加加和我分别了。但,他们永远留在我的心里。我常常拿出力力送给我的美丽的、裂缺的贝壳,端详啊、端详……每当这时,我便想起我们难忘的童年。

  (完)

  (原载《花地》,198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