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子姨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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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外婆是我心中的大树,当太阳出来的时候,阳光总是把大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大,我就在这大树影子下无忧无虑地玩耍。
可是有一天,外婆生病被送到重庆去了,我被安排到了她同父异母的姐姐家,我管她叫姨婆,因为她是个瞎子,所以就叫她瞎子姨婆。
五姨是瞎子姨婆的女儿,她要上班,让我在家好好陪着瞎子姨婆。
我孤单单地站在瞎子姨婆的门外,一缕薄薄的阳光透过无数小木格窗户,照在没有一点生气的屋子里,厚重古老的铅灰色木地板呆板而陈旧,四壁班驳,像阴禁恐怖的妖魔鬼怪在这里搭建的的舞台,微风吹过,树叶摇晃,有阴影投进,还有“呜呜”声,像冤魂悲吟。
睡过午觉的瞎子姨婆起来了,摸索着颤巍巍地走到窗前,长长的一声叹息,让人的心中顿感悚然。她好像能看见什么一样地朝窗外很远的地方张望了一阵后,又颤巍巍地摸索着回到她的床前坐下,一双干柴棍一样的手在床上东摸西摸的,什么都没有摸到,又好像什么都不要摸到。她又长长地叹息,站起来,张开双臂在空中挥舞着,好像要赶走什么东西似的。她轻飘的身体不会使地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这又使我想起鬼走路就没有声音的故事,她那双凹陷得很深的眼睛,装在她那没有肌肉没有血色的脸上,多么像幽怨鬼的骷髅啊!她在屋里摸来摸去的,窗外吹进来的风将她的衣服吹起,散乱的白发也在幽幽地乱舞,于是,我就在心里说她是鬼,进而觉得她在空中飘了起来……
我童稚的心再也不能承载我想像中的恐怖,不顾一切地飞一般地朝着街上人多的地方跑去。
身后隐约传来瞎子姨婆“孩子别跑!孩子别跑!”的幽幽呼唤声,这声音更是让我恨不得立刻远远地逃离这里,这声音促使我跑得更是不要命一般。
瞎子姨婆以前并不瞎,她生了九个孩子,但带活的只有三个,一男两女。她也曾经年轻、漂亮、富有过。但在她的丈夫死后,在那些不可思义的年代里,她前前后后犯下了两个致命的不可饶恕的错误,直接导致了她的双目失明,也直接给她的亲人带来了不堪承载的痛。
第一个错误是儿子的婚姻,那是解放前夕的事,她的儿子在一个师范读书,自由恋爱,有了心上人,可那个时候还是封建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余毒横行时期,还容不得自由恋爱,在儿子结婚的那天晚上,他们演了一出调包戏,为儿子娶了一个“门当户对”、他并不爱的女人。儿子并没有屈从,新婚之夜拒绝进洞房,并在当天深夜就愤然出走,这一走就再没有回来过。
瞎子姨婆犯的第二个致命错误,是刚解放不久,她因成份不好,挨了不少批斗,可能是斗怕了,为了证明她的改造是真心的,为了证明她与过去的剥削生活是划清了界限的,为了证明她与贫下中农是打成了一片的,为了表示他们家是紧跟革命形势发展的……,于是,她把自己的爱女嫁给了乡下一个真正的赤贫贫下中农。可是新婚的第二天,爱女就在她的面前哭得死去活来,后来,看着爱女常常提着口袋回家借粮的惨相,瞎子姨婆再也承载不起失子害女的痛,每天在有人无人的时候失声痛哭,没有人可以劝阻,一直到她哭瞎双眼才没有哭了,只是那痛苦的哀哭声变成了长长的叹息声,让人觉得更加的沉重。
天黑的时候,五姨在街上人多的地方找到了我,我无奈地跟在她的屁股后面回到了瞎子姨婆面前,吃饭的时候五姨告诉瞎子姨婆我回来了。
“哦,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瞎子姨婆说着,还要我站到她那边去让她“看看”,不容我表态,五姨就把我推到了瞎子姨婆跟前,让她亲自“看看”我。
她伸出绉巴巴的双手从上到下地把我“看”了个遍,边“看”边说:“这是玲玲?是王老二的娃娃?瞧瞧,细皮嫩肉的,真真的招人疼。这娃娃的头发好细好柔,将来不愁吃穿,眉毛弯吗?好,弯弯眉毛,美人坯子,哟,这细娃耳垂大着哩,福大命大,……”
“妈,你说什么呀,现在不兴迷信的。”五姨像打雷一样地大声朝瞎子姨婆吼着,因为她的耳朵也不行了。
“什么兴不兴哟,命是天注定的。” 瞎子姨婆说完这话又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我趁机从瞎子姨婆的身边跑到了五姨的身后,瞎子姨婆又摸索着到窗子旁边,拿了一颗碗里的冰糖,摸索着喊到:“玲玲,来吃冰糖。”我不情愿接,五姨就把冰糖接过来硬塞进我的嘴里。
瞎子姨婆虽然看不见,但她却能补衣服,针线都是五姨给她穿好别在蚊帐上的,那蚊帐上别着好多已经穿好的针线。瞎子姨婆要补东西了,她只需从蚊帐上取下一根穿好线的针就可以开始,当然,她是不会讲究颜色达配的,所以,她打的补丁就特别的不一样,白底布补丁用的是红线,红色补丁用的又是绿线,令人吃惊的是她居然就没有一次碰巧配正确的时候。
在我的一生中,她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自己补衣服的瞎子。她的蓝底白花蚊帐上补满了补丁,她的衣服上也补满了补丁, 还有好多地方是补丁重着补丁,就像她生活中错误重着错误,痛苦叠着痛苦一样。
悠悠往事,往事幽幽,虽已时过境迁,但瞎子姨婆深深的叹息声却从来没有从我的耳边消失过,她的叹息声就像她自己补的一层层补丁,层层都是她内心深处不可触及的痛和悲。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