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史的深与浅――兼评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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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二十年前在沈阳读书时,北大的王瑶先生来校讲学,题目是中国现代文学史的若干问题。那是我了解文学史理论的开始,现在还清楚地记得王先生讲演时的神姿。文学史写作是个不讨好的工作。一本关于文学的书能在五十年后依然被广泛阅读,已实属不易,或说是获得了读者青睐的。王瑶的早年著作《中古文学史论》,现在依然被人们提及。闻一多研究诗经的文字,已过去了六十余年,如今读了依然有亮点。比如《诗经的性欲观》、《诗新台鸿字说》、《匡斋尺牍》诸长文,每每阅之,仿佛都不减光泽。王国维的那本《宋元戏曲史》,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世人差不多皆宝而爱之。写作的背后,其实亦如哲学独白与小说式的玄机,记得王瑶也谈到了类似的话题,他的观点是,文学研究有自己特殊的规律,但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找到它的。
一切精神活动皆构成历史。描述它们却并非简单。用康德的话说,凭借思辨理性去超越经验界限是冒险的。我在上世纪60年代末读过几本俄国文学史的著作,留有很深的印象。但后来看到苏联解体后的资料,才知道那几本著作引起的争议和批评是那么巨大。对同一事物的判断,有如此大的分歧,似乎也暗示我们这样一个话题:有时史无定论,超越历史环境的纯然的观照,其实是大难的。
我由此想起上世纪80年代阅读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片断时的感受,那时的印象是,夏氏对现代文人的勾勒和我习惯的看法迥异,一时既感新鲜,又颇多疑虑,以为有一些判断是过度政治化了的。后来看到我的几个老师批判夏氏的文章,印象是气愤有余,学理不足,依然未能搔到那一本书的痒处。较之于民国间鲁迅与友人讨论文学史的文字,今人在什么地方是有退化的地方。上世纪80年代后期,重写文学史的话题四起,我听过唐?先生的谈话,言之亦多谨慎,对青年学者对自己的批评,并未都能够接受。唐先生以为文学史有争议是必然的,在纷纭复杂的现象背后,难说没有什么规律。他自己是相信有一个客观尺度的。至于这尺度的标准怎样才算正确,则并未给予正面的回答。重写文学史的观点提出,我想也与夏志清的那本著作的引进大有关系。这个华裔美国学者,带来了诸多的刺激,有的新颖深切,有的未免简陋。要超越他的文本,成了那时某些青年学者的一种使命。
待到2005年我读到中文简化字版的《中国现代小说史》时,十余年前的那场争议还记忆犹新,许多情景也浮现到了眼前。中国现代小说博矣、杂矣,理顺头绪并不容易。难怪中国大陆学者当年对此书反应那么强烈,全书的基本调式在今天看来,和我们的思维依然也有着诸多差异。它的译文出版,能否引起新的争议也未可知。
首先吸引我的是夏志清的叙述方法。我承认在气势和见识上,他有着别人少有的独立之处,但有时也难说没有对环境的隔膜。《中国现代小说史》的语态在有些地方与曹聚仁有些相似,尽力超越文艺集团的视角,本乎心灵,以艺术要义为主,对非文艺的因素有排斥的地方。我在接触几个章节后,感受到了作者的才华,在多致、零乱里理出头绪来实属不易。全书的好处是隔岸观火,自己并未卷入文坛的争执中去,也未受到作家的暗示,是坚守自己的最初感受的。较之于中国大陆的几本文学史,此书的写作并未就现代小说而谈小说,背后有欧美小说史作为参照,这样就有了开阔的眼光,随时有对比的互证,全书的深度由此而生,学术的内涵增大了。书写文学史,能跳出客体,轻松地反观,是向来少有的。我们看王国维谈戏曲的脉络,就从容洒脱,言他人所不言,真真是大家风范。夏志清在叙述语态上,与同时代人多有不同,在此一点上,与王国维、刘师培等,略有相近之处。读史亦可读出精神的维度,不知道现在青年学者,是否也同意这样的观点?
在通读全书之后,我忽然也有一点不满的感觉。觉得作者那时占有的材料还有限,文学精神明显受到美国右翼文人的影响。或许是过于远离中国大陆文化群体,对巴金、老舍、萧红文本的彻骨的体验不足,以致将一些重要的文化景观忽略了。左翼文化是20世纪30年代重要的一环,夏志清只能对此表示价值上的态度,而那内在形态的分析则显得简单,没有理论上的力量。仅以唯美的视角看鲁迅那一代人,似乎有一点问题。因为鲁迅文学的出发点是为人生的,且旨在借此改良人生。20世纪三四十年代出现的大量作品,都有类似的倾向。对其复杂性与历史的隐含似乎都未细细观照,以致使人感到小说史的脉络是破碎的。捷克学者普实克对其批评的尖锐,也并非没有原因。
夏志清的出现无疑丰富了文学史。如果不是他对钱钟书、张爱玲的全心研究,世人也许不能广泛地关注他们。到目前为止的文学史写作,影响力超过他的不是很多。说其是现代文学研究的力作,也是对的。但我读他的小说史倒想起另外一个问题:象牙塔之外的野性的、乡野的作品为什么遗漏了?有一些奇异的作家如废名等也未进入其视野,赵树理、孙犁也远离着视线。夏志清的研究显然有精英的态度,作为王瑶先生的对立面,他是不是故意校正流行的观念,以此引人注意呢?如果是这样,那是可以理解的吧?
二
有几个深谙文学史的人写下的著作,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一是郑振铎的《中国文学史》,二是阿英的那册《夜航集》。前者是一本资料性史论,后者乃对新文学作家的扫描。鲁迅看过郑氏的著作有点不满,认为是史料压住了看法,没有灼识。至于阿英的书,世人评价不多,以我浅近的观点,觉得是小品心态使然,尚构成不了史学的框架。在他们身后,王瑶、张毕来等出版了厚厚的新文学史专着,在体例上已很有些进步了。但郑振铎与阿英的书有一个好处,就是保存了诸多的信息,主观的判断少了。像阿英这样的人,是以史料搜集而闻世的。《近百年中国国难文学史》、《晚清小说史》、《晚清文艺报刊述略》等,自有所长,别人的夸夸其谈,在这里是没有的。阿英在学术上是走过弯路的。早年过于轻率,往往陷于空谈,写过可笑的批评文章。后来见识稍长,遂埋头于史料,不再做空头的文章家了。不过他也走向了另一极端,士大夫的赏玩心浓得化不开,思想的力度就弱了。晚年未能写出满意的著作,不知是否与此相关。就学术准备而言,他很有天赋,却未能施展出来,那也是太有些可惜了。
做文学史的写作,如果没有创作的经验,那么与小说家所写的文学史,是大大有别的。我读鲁迅的《汉文学史纲要》、《中国小说史略》,暗叹其间的精妙,那是书斋中人写不出来的奇文。郑振铎、阿英等人,只能因资料而兴奋,鲁迅却从资料里看出堂奥,自己飞将出来,洒脱地指点旧迹,超乎其外,得乎其中,会心之处与挑剔之笔均有,在心灵的底层久久盘诘,故常有妙语浮出。阿英写古人时要沉下去,乐其所乐,得其所得。鲁迅不是这样,洞察始末,道其原委,知明暗之变,晓春秋之异。你看他写司马迁时的文采,是何等耀人:“况发愤著书,旨在自激,其与任安书有云:‘仆之先人,非有剖符丹书之功,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的戏弄,倡优畜之,流俗所轻也。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异’。恨为弄臣,寄心楮墨,感身世之戮辱,传奇人于千秋,虽背《春秋》之义,固不失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