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织布机上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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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唱:谁也没有时光机器。我想我有一台。那就是我床尾的这个箱子,松木做的,外表涂着一层明黄色的油漆,但早已因日久经年路过的尘垢,惹上了一层粗糙的黑灰不分的皮层。有点像放了很久的上好沉香,时间长了,光滑的表面就会因为时间和灰尘的关系而有了岁月的痕迹。只是这两者味道不同,所谓沉香,顾名思义,其香四溢。我的这个"时光机",也是有味道的,它混着木质的清香,还有尘土的踏实感,这是一种叫做"年月"的味道。
  
  一打开它,就是打开了记忆的夹子,只因里面那一捆捆压在箱底的、用过去的时光织起来的亚麻布。这些布,都是在我早已记事的时候,母亲一天劳作归来,伴着暗黄的灯泡,通过手中光滑的木梭,穿引着不是纯白的丝线,千百回往来穿梭,直至满月悬顶,才停止了这乡下夜晚除了虫鸣外的唯一声响——织布声。
  
  我很不想回忆过去,但却无法拒绝想念这种有节奏的、循环往复的声音,我喜欢这"哒噜嗦哒噜嗦"的节奏,是织布时织布机的踏脚、大篦子和梭子通过人和谐的动作而发出的有韵律的声响,只有那些经验丰富的妇人才能达到这样的境界。这辈子,我是不可能的了。
  
  小时候,特别是还没上学的那段时光,整个村都落后贫穷,几乎什么也没有,连现在泛滥成灾的尼龙布也成为家珍。大多但凡用布做的生活用品,也不知道从哪些年月开始,落到了每一家巧媳妇、拙媳妇的肩上,让她们除了下地干活、做家务、奶孩子外,还有这项重要的任务。可她们并不嫌累,反而为这不同于男人的又一技术而骄傲。织布是她们成为媳妇的一项必备能力。
  
  我妈妈就是众多拥有这项能力的妇女之一。所以我有幸的目睹了她做布的过程,从浆丝线到从织布机上剪下布匹,每个环节都在我的脑子里保鲜着。
  
  织布是一个细活,过程也很繁冗,男人是不沾边的,只有那些脾气像河一样漫长,九百九十九道弯都能温和绕过,心里也谈不上女权主义的温顺的上一辈农家妇女,才能让那千丝万缕,经过她们的灵心巧手,变成了一匹又一匹表面均匀的面料。
  
  那时候,准备织布总是一件令人振奋的事情,毕竟那表示着新年的衣服和鞋子拥有在望,亚麻布总是一家的财富之一,更是每家媳妇技能展示的良好时刻,也是我们这些放养一般、但又十分恋母的孩子能围绕在母亲身边,问这问那的好时节。
  
  织布一般在农闲时开始,要花上好几个月的光景。以前我们村种的是双季稻,晚稻一般是十月份到十一月份收割。收割后,男人们在田里翻开水稻的叶子,待晒干后烧光,让灰留在田里增加肥力,然后犁开一片,播下菜籽后精心看护,到过年的时候吃。
  
  而女人们,则开始忙着到街上选购丝线。织布这活儿,一个女人是完成不了的,一般都是三四个做一组,一起出钱买材料,一起织,织完的时候再平均分配。所以我母亲一直都和婶娘伯母们一起。
  
  母亲她们一同向街上进发的时候,总会背回一堆一堆的丝线,是白色的,韧性很差,而且会黏在一起,根本就撕不开,微微一扯就断了。丝线就是原始材料,几乎也是所有的材料。
  
  买回来后,大家择一天气晴好的日子,拿着大锅烹煮着打成粉末的大米,煮成了米浆,粘稠的很。待米浆降温后,就把一捆捆的丝线浸到锅里,让每一根都被米浆沾上。
  
  当这些一开始被米浆裹得沉重非常的丝线晾干之后,每一丝都很乖顺的分离了,也不像买来时的那样柔软易断,而是有了硬度,有了韧性,尽管摸起来很粗。晒干的米浆使丝线也呈淡黄色,而且还散发着一股温馨的米的味道,很暖很有人情。织成布后,只觉得都是自己的东西,也感到踏实。
  
  然而,也不是每一种丝线都要浆起来,浆起来的线只是一小部分用来装到梭子里面,装在织布机上的丝线,是不用浆的。
  
  当一个人只见识到针线的时候,面对这些线,是容易被吓到的。我小的时候第一次见母亲跟她们做布,看到那绕着堂屋里的四根柱子好几圈的大捆白线时,曾真心惊叹过世界上竟有这么多的线,总以为所以的都到了我家里。
  
  织布机的尾部,是一根有犄角的轴,这些绕梁的线,最终都会被缠在其上面。到现在我都还是觉得像我母亲一样的织布人,都是很伟大的人。看着她们把那成千上万的丝线排成一片,一根一根的毫不交叉,然后再缠到那根轴上,为了避免线混到一起,每缠一圈,就会放几跟卷起来的稻草垫着。这些稻草,也卷得很有美感。如同旗袍上面用线条编起来的花样扣子,像一只只美丽的蝴蝶,张开翼翅,拖着优雅的长尾巴,翩跹在纯白的丝线中,交汇在那散发着布香的世界里。
  
  等这些线都缠到轴上,接下来是要把线都穿过两片用两根枝条夹成的流苏,它连着下面的踏板,当人脚踩踏板时,这两片夹住上下两头的流苏就张开了原先梳理好的两层丝线,梭子才能通过其间。这是一个重要的环节,要把众多的丝线按顺序穿到流苏夹的每一个缝隙里,每个缝隙两根。每次穿完,母亲的眼镜总是通红通红的,像被烟火熏到了一样。
  
  穿过了流苏层,还有一排像篦子一样的东西,这就是把一根又一根的丝线垒起来的木挡板,有多少线经过流苏层,就得有多少线经过这把大篦子的孔缝。这不像流苏层可以用手拨开穿线,只能用细小的木头一根一根的抠过来,每条缝隙也是两根。
  
  这排线也穿完后,就算见到了曙光。母亲她们把这些线迁到织布机的前面,然后再用一根圆木棍把这片线稳稳夹住,再做调整,就可以织了。
  
  母亲织布的动作很快、速度也均匀,每每看到她认真的坐在织布机上,心无旁骛的踩着踏板,使手中的梭子穿过丝线中,我心里总是无限的向往和安静,这才是我心中母亲的样子,制造了生命之后,又为每一个家庭成员准备着生活的必需品。她们是世界上最神奇的生产者,我对母亲的钦佩,也是从织布机上安详的她得出来的,如今虽然没有了织布机,这种感觉从未消失过。
  
  母亲是很珍爱这些丝线的,从不让我们这群尚未谙世事的毛孩子们动一动,我们想要体验一下这神奇的活计,一般要等到她下地干活的白天。然而那只在母亲手里顺溜的梭子,到了我手里,就陌生得不知其为何物。
  
  有一次,我学着母亲的样子疯狂穿梭,以为那就是魂牵梦绕的贤妻良母样,可那后果几乎是毁灭性的,我撞断的线,母亲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才接完。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坐上织布机了,只能一旁看热闹,我唯一做过并成功完成的,就是把那些浆过的线套在纺车上,摇着纺车,把线缠到一个空心的竹筒上。
  
  纺车的声音总是很响,像个碎嘴的女人不停的念叨,远没有织布机发出的声音好听,余音绕梁的很配织布机上的勤劳妇人。我永远成不了那样的手脚麻利的女人,所以只配摇纺车。这是一种阴影,但家里织布的时候我总是很快乐,即使老不能成为织布机上的人,可内心的渴望成了激励,这种向上的心里影响了我学校里的学习生活,一直到今天。
  
  即使到如今,我依然只能在杂音扰耳的"纺车"旁缠线,可根深蒂固的力量,从未停歇催促着我晋级。
  
  我喜欢织布机上的女人,踏板和谐上下,梭子匀速往来,这是一家人的盼头,织出了年关的欣喜。
  
  如今,织布机早就被父亲当劈柴烧了,但母亲的箱底,就是我床尾的这一个,依然压着几匹亚麻布,泛黄,质感粗糙,但不粗劣。
  
  它们都是织布机上的女人们手上开出的花,这是我梦想中的女人们。